季庭尘宿于外间榻上的第一夜，清晖院内外静得落针可闻，却又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张力。
内室，林意依蜷缩在锦被之中，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毫无睡意。一墙之隔，那个男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混合着窗外守卫们极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呼吸与甲胄摩擦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在其中。
恐惧并未因他的坐镇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白霆渊的警告、那片诡异的枯叶、季庭尘看到树叶时那骇人的暴怒、以及他强行留下守护的举动……所有这些画面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让她心神俱疲，却无法停止思考。
他为何如此愤怒？是因为有人突破了他的防卫挑衅了他的权威？还是因为……那枯叶所代表的势力，同样是他忌惮甚至恐惧的？
他守在外面，是真的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更方便地监控她，防止她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信任与猜忌，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撕咬。脖颈间空落落的，那枚白玉哨被他拾走后并未归还，仿佛也带走了她最后一点虚妄的安全感。
外间，季庭尘和衣躺在并不舒适的木榻上，双臂枕于脑后，同样毫无睡意。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如鹰，耳廓微动，捕捉着院内院外一切细微的声响，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那片香樟树叶的出现，像是一记响亮的警钟，狠狠敲碎了他原本的计划和节奏。对方的肆无忌惮和诡异手段，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不再满足于外围的窥探和挑拨，而是直接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进行精神上的恐吓和摧残！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一丝难以启齿的后怕。他差一点，就真的失去了她。不是死于明枪暗箭，而是死于这种无声无息的、针对心灵的谋杀！
他必须调整策略。原本想徐徐图之，暗中清扫所有障碍再与她解释的计划，显然已经行不通了。敌人的逼近速度太快，她承受的压力也已然到了极限。
今晚她吹响玉哨时那惊惧绝望、泪流满面的模样，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不能再让她独自承受这些。或许……是时候让她知道一部分真相了？哪怕那真相同样残酷。
可是，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她如今对他信任全无，戒备深重，又会相信几分？
纷乱的思绪和肩背处旧伤遇阴雨天隐隐发作的酸痛，让他剑眉紧锁，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一夜，注定漫长。
接下来的两日，清晖院仿佛成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却又处于风暴眼的中心。
季庭尘果真宿在了外间，寸步不离。他不再去书房处理公务，所有紧急文书皆由亲卫送入清晖院外间，他就在那张临时的书案前批阅，时不时会有低阶将领或亲卫前来低声禀报军务，又匆匆离去。
林意依则彻底沉默了下去。她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内室，尽量避免与外间的季庭尘碰面。即便不得已出来用膳，也是低眉顺目，一语不发，吃得极少，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原本流光溢彩的眸子变得沉寂如水，仿佛一潭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死水。
季庭尘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焦灼在心。他试图与她说话，她却总是以最简短的回答应付过去，甚至直接避开他的目光。他让苏嬷嬷开的安神药，她倒是乖乖喝了，但效果似乎微乎其微。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距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心却隔得比任何时候都远。那种无形的僵持和冰冷，让伺候在一旁的云芷都感到窒息。
这日午后，天气陡然转阴，厚重的铅云低垂，闷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眼看一场秋雨将至。
季庭尘正在外间批阅军报，肩背处的旧伤因这潮湿的天气开始作痛，一阵紧过一阵，让他有些心烦意躁。他放下笔，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左肩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眉头因疼痛而紧紧蹙起。
林意依正好从内室出来，想去窗边透透气，一眼便瞥见了他这个动作，以及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因忍痛而略显僵硬的神色。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季庭尘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放下了手，恢复了惯常的冷峻表情，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林意依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默默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压抑的天空。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似乎以前也曾偶尔见过他无意识揉按肩膀的动作，只是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显。
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他是否受伤，与她何干？或许又是苦肉计的一部分？
可是……那瞬间他蹙眉忍痛的神情，却不似作伪。
正当她心绪烦乱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管家刻意提高的通报声：“将军，李副将有机密军务求见！”
季庭尘闻言，神色一凛，立刻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着戎装、风尘仆仆的将领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户外的湿冷之气。他见到季庭尘，立刻抱拳行礼，神色凝重，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事情禀报。
季庭尘看了窗边的林意依一眼，示意那李副将近前说话。
李副将会意，走到书案前，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进行禀报。林意依离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语“……京畿大营……昨夜……偷袭……伤亡……未擒获……”
她的心猛地一提！京畿大营遇袭？！就在他离京巡查之后不久？！是巧合？还是……与他有关？
她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身体微微绷紧。
季庭尘听着禀报，脸色越来越沉，周身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冷厉，放在桌案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那李副将禀报完毕，等候指示。季庭尘沉默了片刻，才冷声吩咐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林意依努力去听，却只听到“……加强戒备……彻查内应……暂时按兵不动……”等模糊的字眼。
李副将重重领命，又匆匆离去。
外间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窗外越来越近的闷雷声。
季庭尘独自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侧脸线条绷得极紧，显然方才的消息让他极为震怒且耗费心神。他甚至忘了掩饰，再次抬起右手，重重地揉按起左肩后方那疼痛的部位，力道之大，让隔着一段距离的林意依几乎能感受到那份僵硬和酸痛。
他揉按了一会儿，似乎并未缓解，反而因情绪波动而痛得更厉害。他烦躁地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肩背，却不料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处，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闷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沿才站稳。
那一刻，他脸上迅速掠过的痛苦和瞬间的虚弱，清晰地落入了林意依眼中。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呼吸骤然一窒。
不是假装！ 那痛苦是真的！那旧伤……恐怕还不轻！
他刚才听到京畿大营遇袭的消息时那冰冷的愤怒……也是真的？
一个荒谬的、她从未想过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难道……他离京去京畿大营，真的只是为了公务？难道他面临的危险和压力，远不止来自她身上的“秘密”，还有明枪暗箭的厮杀？
那她之前的猜测……那些关于他处心积虑、温柔假象的论断……
就在她心神剧震、茫然失措之际，季庭尘似乎缓过了那阵剧痛，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他转过身，恰好对上了林意依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带着震惊和复杂探究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季庭尘显然没料到她会一直看着自己，更没料到自己最狼狈虚弱的一面竟被她看了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狼狈的窘迫和骤然竖起的冰冷戒备。他猛地放下手，挺直脊背，仿佛刚才那个因伤痛而 momentarily 脆弱的人根本不是他。
“看什么？”他声音冷硬，带着明显的防御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羞成怒。
林意依被他这冷冰冰的语气刺得回过神来，方才那一瞬间涌起的复杂心绪瞬间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呵斥的难堪和委屈。她猛地别开脸，声音同样冰冷地回敬：“将军多虑了，妾身什么也没看。”
说完，她转身就想逃回内室。
然而，也许是转身太急，也许是连日心神耗费导致气血不足，她刚迈出一步，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软软向一旁倒去！
“小心！”季庭尘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在她摔倒在地之前，猛地将她捞进了怀里！
温香软玉撞入怀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和她身上特有的清甜气息。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肩膀，让季庭尘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林意依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以求稳住身体。指尖传来的，是衣料下坚实温热的胸膛触感，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被药味掩盖了的血腥气？
她猛地抬头，恰好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后怕的眼眸深处。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失控的心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意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真切无比的惊慌，看着他紧锁的眉宇间残留的痛楚痕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嘴唇……
那些冰冷的猜忌、那些绝望的论断，在这一刻，在这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似乎变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他如果真的只想利用她、伤害她，此刻为何会露出这般真实的情緒？这下意识的担忧和拥抱，也是能演出来的吗？
季庭尘也怔住了。怀中人儿的柔软和脆弱，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眼中那罕见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像是一道微光，骤然照進他这些日子以来焦灼冰冷的內心。
他几乎是贪恋地感受着这片刻的温软和靠近，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然而，肩背处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抱着她的手臂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微微松了力道。
林意依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和他的痛苦。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
“你……”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和……一丝极细微的关切，“你的伤……”
季庭尘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了手臂，甚至略带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脸色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语气生硬地打断她：“无碍！旧伤而已！”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狼狈。
林意依站在原地，看着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和那紧绷的、写满“生人勿近”的侧脸，方才那一刻心中升起的些许波澜和疑惑，再次被更深的迷茫所取代。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可以一边展现出如此真实的脆弱和担忧，一边又用最冰冷的盔甲将自己紧紧包裹？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划破阴沉的天幕，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
“轰隆——！”
巨大的雷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也仿佛狠狠劈在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紧绷的空气上。
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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