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暴雨像被捅破的云层,倾盆而下。林砚拖着最后一只纸箱踏进单元楼时,裤脚已经湿透,黏在脚踝上带着潮意。她弯腰系松开的鞋带,楼道里穿堂风卷着雨腥气撞过来,身后的防盗门“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纸张散落的窸窣声。
“抱歉。”
男人的声音裹在雨里,带着点被淋湿的闷沉。林砚回头,看见一把黑色长伞斜斜支着,伞沿下露出半张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瘦得像用刀刻过。他指间夹着几张处方单,被雨水洇得发皱,其中一张轻飘飘落在她脚边,右下角的签名被晕成一团蓝雾,依稀能辨认出“沈砚舟”三个字。
林砚捡起处方单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指节时,一阵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这双手……她猛地想起三年前在医院走廊见过。那时它们悬在病历本上方,握着支钢笔,笔尖在“家属签字”栏停顿许久,最终落下的字迹用力过猛,洇出小小的墨痕,像滴没忍住的眼泪。
“没关系。”她把处方单递还,目光不自觉停在他湿透的肩头。深色衬衫被雨水浸得发亮,勾勒出单薄的肩线。
沈砚舟接过处方单时多看了她两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你住这层?”
“嗯,刚搬来。”林砚踢了踢脚边印着“易碎”字样的纸箱,“302。”
他抬了抬伞,伞沿的水珠滴在肩头,晕开更深的色块:“我住对门。”
搬家后的第一周,林砚总在凌晨被对门的动静惊醒。有时是玻璃杯摔在地上的脆响,尖锐得像冰棱断裂;有时是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裹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从门缝里钻过来。她趴在猫眼上看过几次,只能看见沈砚舟穿着灰色睡衣站在玄关,背挺得笔直,却像株被暴雨打蔫的白杨树,连影子都透着瑟缩。
周末午后,林砚炖了川贝雪梨。砂锅在灶上咕嘟作响,甜香混着药香漫满厨房时,对门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盛了满满一保温桶,擦了擦手去敲301的门。
开门的是沈砚舟。他眼下泛着青黑,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看见她时,他明显愣了一下,转身去接保温桶的瞬间,带倒了桌边的药盒。白色药片滚出来,有几颗停在她脚边——盐酸曲马多。林砚在医院实习时见过这药,白色椭圆形,是癌症晚期患者用来镇痛的,副作用里写着“可能引发持续性咳嗽”。
“给你的。”她把保温桶递过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听你咳嗽得厉害,这个润喉。”
他接过保温桶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林砚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几个淡青色的针孔,像没长好的伤口。“谢谢,”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叫沈砚舟。”
“林砚。”她指了指自己,嘴角弯了弯,“砚台的砚。”
沈砚舟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像落在平静水面的月光,没等漾开就散了:“真巧。”
他们开始有了零星的交集。林砚在社区医院当护士,值夜班的清晨总能在楼道遇见沈砚舟。他似乎总在这个时间回来,身上带着消毒水和雨水混合的味道,像是刚从某个潮湿的角落走出来。他眼底的青黑一天比一天重,比她听诊器上的胶皮管还要深。
“又去医院?”某天清晨,林砚看着他沾着露水的鞋尖,忍不住问。
他正低头换鞋,闻言动作顿了顿,声音很轻:“陪我母亲。”
林砚想起那张被雨水洇湿的处方单,突然明白那些深夜的声响来自何处。或许是老爷子起夜时打翻了水杯,或许是忍不住疼时的闷哼。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多做一份早餐,有时是小米粥,有时是蒸南瓜,装在浅蓝色饭盒里,悄悄放在301门口的脚垫上。
沈砚舟会在晚上敲开她的门,把洗干净的饭盒递回来。饭盒边缘擦得锃亮,总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有次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笔记本,封面是磨旧的棕色皮质:“看你总在记东西,这个纸厚,不透墨。”
林砚翻开本子,第一页夹着片压干的银杏叶,边缘泛着浅黄。旁边是他清隽的字迹:“霜降,采于城西医院后院。”她指尖划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城西医院的后院,确实有几棵老银杏树,秋天时叶子黄得像撒了金粉。
深秋的某个雨夜,林砚刚躺下,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抓着外套拉开门,看见沈砚舟站在门外,白衬衫上沾着几块暗红的血渍,像泼翻的墨水。他嘴唇发白,声音发颤:“林砚,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母亲在家中摔倒了,额头撞在茶几角上。林砚跟着他冲进卧室时,老太太正蜷缩在地板上,额前的碎发被血黏在脸上,伤口像条红色的小蛇,蜿蜒着往下爬。林砚迅速从急救箱里翻出碘伏和纱布,消毒棉擦过伤口时,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是小砚啊……”
沈砚舟的呼吸猛地一滞。林砚抬头,看见他眼里布满红血丝,像揉进了沙砾。这双眼睛……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男人,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握着笔的手半天落不下去。原来那时,他就认得她。
“阿姨,别怕。”林砚轻声说,指尖被老太太攥得生疼,却不敢。
处理完伤口,沈砚舟送她出门。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照着两人的影子。走到302门口时,他突然开口:“我母亲以前是你的患者。”
林砚愣住了,钥匙悬在锁孔前。
“三年前,她住胸外科。”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是她的责任护士。”
记忆突然像被打开的闸门,汹涌而来。那个总爱给她塞水果糖的老太太,化疗时疼得直冒汗,却还抓着她的手笑:“我儿子叫砚舟,跟你名字就差一个字,缘分呢。”林砚想起那时总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总在探视时间外出现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看很久。他戴着口罩,只露出双眼睛,她以为是值班医生,没太在意。原来那是沈砚舟,假装是医生来看母亲。
“她总说你笑起来像阳光。”沈砚舟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后来她病情恶化,转去了临终关怀病房。”
林砚想起最后一次见老太太的情景。那天阳光很好,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手心。透明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层薄薄的糖霜,甜得晃眼。
“那天你休息。”沈砚舟看着她,眼里的光很暗,“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颗糖。”
林砚的眼眶突然热了。原来那些深夜的咳嗽声里,藏着这样深的思念。原来他不是在自己咳嗽,是在学着母亲咳嗽的频率,怀念那个总把糖塞给别人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