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再次见到林砚,是在精神病院。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拍打铁窗,发出细碎的呜咽。护工推开探视室的门时,他正攥着那份泛黄的孕检报告,指腹把“孕六周”三个字磨得发毛。玻璃窗对面,林砚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头发用一根旧皮筋松松挽着,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
“林小姐今天状态不错。”护工低声说,“就是还不怎么说话。”
沈砚舟点头,拉开椅子坐下。玻璃窗上蒙着层薄灰,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只看见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磨破的线头,一下,又一下,像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半年前那场大火,烧掉了林砚在市区的小公寓,也烧掉了她最后一点活着的念想。消防队从废墟里拖出她时,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烧焦的音乐盒,是他十二岁生日时,用第一笔稿费给她买的礼物。那时她还叫他“砚舟哥哥”,扎着羊角辫跟在他身后,穿过老巷的青石板路,把槐花落得满身都是。
“砚砚。”他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很空,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光亮。沈砚舟这才发现,她左眉骨到颧骨的位置,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是火舌舔过的证明。
“他们说,你来看我了。”她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沈先生,有事吗?”
“沈先生”三个字,像冰锥扎进他心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孕检报告,隔着玻璃推过去。纸张太薄,透过光线能看见他抖得厉害的手。
“砚砚,你看这个。”
林砚的目光落在纸上,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停留超过三秒。她缓缓抬起眼,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比哭更让人心碎:“沈先生,这是什么?我看不懂。”
“是我们的孩子。”沈砚舟的声音在发抖,“去年冬天,你怀了我们的孩子。”
林砚的瞳孔终于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她忽然低下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沈砚舟看着她把脸埋进膝盖,病号服的布料被眼泪洇出深色的痕迹,那片深色像墨汁一样,顺着布料的纹路蔓延,晕染出绝望的形状。
“他没了,对不对?”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在那场火里,跟我的钢琴一起烧没了。”
沈砚舟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起那天接到电话时的场景,林薇薇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用银叉切割着牛排,说:“砚舟,林砚那栋楼着火了,真可怜。不过也好,省得她总缠着你。”
他当时疯了一样冲出餐厅,却被林薇薇的保镖拦住。直到凌晨,消防队才允许家属进入现场。废墟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他在一堆扭曲的钢筋里,找到了那枚被烧黑的孕检报告,边角还留着林砚清秀的字迹——“砚舟,我们有宝宝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林砚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而你马上要娶别人?沈砚舟,你还记得吗?那年你说要娶我,就在老巷那棵槐树下。你说等你出人头地,就风风光光把我娶进门。”
“我记得。”
“你不记得了。”她摇头,眼神空洞,“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忘了我这个人。你眼里只有沈家和林薇薇,我和孩子,不过是你人生里的绊脚石。”
沈砚舟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林薇薇伪造的那些聊天记录,想起她设计的那些“偶遇”,想起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林砚,却亲手把她推向了深渊。
“砚砚,对不起。”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林砚忽然不笑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沈砚舟,我不怪你了。”
他刚想松口气,就听见她继续说:“因为我快要忘了你了。医生说,我的记忆会越来越差,最后什么都不记得。这样也好,忘了你,忘了孩子,忘了那些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呢喃。沈砚舟看着她重新低下头,抠着袖口的线头,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护工适时地走进来,轻声说:“探视时间到了。”
他站起身,喉咙里像堵着棉花。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林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窗外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那天之后,沈砚舟每天都去精神病院。有时林砚愿意跟他说几句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他给她带了很多东西,她喜欢的白玫瑰,她爱听的钢琴曲,甚至重新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音乐盒。可她什么都不要,那些东西最后都堆在护工的休息室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沈砚舟接到了林薇薇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歇斯底里,说她父亲的公司破产了,沈家也受到了牵连,问他能不能帮帮她。
“林薇薇,”沈砚舟的声音很平静,“我们离婚吧。”
电话那头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很久,林薇薇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说什么?沈砚舟,你为了那个疯女人要跟我离婚?”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林薇薇大概是恨极了他,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沈砚舟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几乎都留给了她,算是对林家最后的补偿。他净身出户,搬进了老巷那栋空置的老宅。
老宅里还保留着林砚的痕迹,书桌上放着她没画完的素描,衣柜里挂着她穿旧的白裙子,床头柜上甚至还有半瓶她常用的护手霜。沈砚舟每天坐在她的画架前,一笔一笔地描摹她的眉眼,画到深夜,就抱着她的旧裙子在沙发上睡去。
他还是每天去看林砚,雪下得最大的那天,他提着保温桶去探视室,里面是他熬了很久的鸡汤。推开门,却看见护工红着眼圈站在那里。
“沈先生,林小姐她……”护工哽咽着说不出话。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冲进病房时,林砚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医生说她是突发性心衰,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他扑到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呼吸很微弱,眼睛半睁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砚砚,我在这里。”他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泪水打湿了她的袖口。
林砚的眼珠动了动,似乎认出了他。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气音。沈砚舟把耳朵凑过去,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砚舟……雪……下雪了……”
“是,下雪了。”他哽咽着,“等你好了,我们回老宅看雪,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
她的嘴角似乎牵起了一抹笑意,眼睛慢慢闭上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树枝,也覆盖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悲伤和遗憾。
沈砚舟没有再娶,也没有离开那栋老宅。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都会坐在窗边,手里捧着那个修复好的音乐盒。旋律响起,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带着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的笑声,从老巷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叫他“砚舟哥哥”了。
雪落无声,余生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