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汉城被一场骤雨浇透时，黎薇正坐在窗边数教学楼墙面上的雨痕。雨点斜斜地砸在玻璃上，晕开蜿蜒的水迹，像无数条爬行的银蛇，最终汇入窗沿下的积水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淡的白印，很快又被新的雨雾覆盖。
“黎薇，发什么呆呢？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拿新生登记表。”后桌的女生用铅笔戳了戳她的后背，声音里带着刚开学的生涩。
黎薇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过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她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教室里有人偷偷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好奇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从重点初中考进来的女生，总是独来独往，像株移植到陌生土壤里的植物，沉默地蜷着叶子，拒绝任何靠近。
她踩着湿漉漉的走廊地面往办公室走，帆布鞋底沾了水，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走廊尽头的公告栏里贴着新生名单，她的名字在三班的第一个，旁边是小学毕业照里就见过的几个名字，如今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记忆里的很多东西一样，明明应该清晰，却总被一层薄雾罩着，伸手去碰，只摸到一片潮湿。
办公室里弥漫着打印机墨水和潮湿纸张混合的味道。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老师，看到她进来，推了推眼镜笑了笑：“黎薇是吧？登记表填一下，家庭信息那里记得写全。”
她接过表格和笔，笔尖悬在“家庭成员”那一栏上方，停顿了很久。表格上的横线空白着，像一道等待被填补的伤口。父亲的名字很好写，黎志宏，这三个字她写了十几年，笔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可母亲那一栏……她低头看着笔尖，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老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没有。”她低声说，笔尖划过纸面，在母亲那一栏写下“已故”两个字。字迹很轻，几乎要被纸纹吞没。然后她顿了顿，在后面又添了一行：继母，林慧。继兄，苏桓。
写完这几个字，她像是耗尽了力气，捏着笔的手指微微泛白。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想起三天前晚上，父亲敲开她房门时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件新的校服，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薇薇，下周开学，爸给你买了新校服。对了，你苏阿姨……就是林慧，她儿子下周也会回来一趟，你俩见个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她当时正坐在书桌前翻一本旧相册，听到这话，指尖停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抱着年幼的她，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她真正的妈妈。她抬起头，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觉得很陌生。“爸，你还记得我妈妈长什么样吗？”
父亲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把校服放在床边：“薇薇，过去的事……”
“我不想见。”她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父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关门前，轻轻说了句：“他叫苏桓，比你大四岁，在海城上大学，人很懂事的。”
懂事？黎薇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冷笑。一个靠着母亲插足别人家庭才得以踏进门的人，能懂事到哪里去？
她把填好的表格放在老师桌上，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撞见一个人。对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伞沿还在往下滴水，打湿了他白色的衬衫袖口。他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雨雾沾在他的睫毛上，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抱歉。”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微微侧身让她过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探究，只有礼貌的疏离。
黎薇没说话，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雨水的清冽，很干净的味道。她脚步没停，直到走出办公楼，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那个人，眉眼间和林慧有几分相似。
回到教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她把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刚坐下，就看到后桌的女生凑过来，一脸兴奋：“黎薇，你刚才看到没？办公室门口那个帅哥！好像是来找老师的，听说是哪个老师的亲戚，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黎薇拿起课本，翻开到第一页，指尖划过“高一语文”几个字，声音平淡无波：“没注意。”
女生撇撇嘴，没再搭话。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新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分享着暑假的见闻，空气里漂浮着青春的躁动和新鲜感。只有黎薇一个人，像一座孤岛，被隔绝在这片喧嚣之外。她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点微弱的阳光，落在积满雨水的窗台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放学铃声响起时，黎薇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她背着半旧的书包，沿着校门口的梧桐道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雨后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跑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裤脚上的水渍像朵丑陋的花，突兀地开在深蓝色的布料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下午在办公室门口撞到的那个男人。他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温和，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黎薇？”
黎薇愣住了，握着书包带的手指猛地收紧。她认出了他，或者说，她猜到了他是谁。那个只存在于父亲和林慧口中的名字，那个比她大四岁、在海城读大学的继兄。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苏桓的声音依旧温和，他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你爸爸今天公司有事，让我来接你。”
黎薇站在原地没动，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我不认识你。”她说，声音冷得像冰。
苏桓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态度，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站在她面前时，投下的阴影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的消毒水味道更清晰了些，混合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很干净，却也很有压迫感。“我叫苏桓，”他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是你的哥哥。”
“哥哥？”黎薇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苦涩的东西。她忽然笑了，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哦，我是黎薇。”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个陌生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苏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背着半旧的书包，明明是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眼神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和疏离，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爱。这种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底那点异样的感觉，语气依旧温和：“天快黑了，先上车吧，你爸爸和林阿姨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
提到“林阿姨”三个字时，黎薇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分。她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书包在她背后轻轻晃动，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苏桓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底的温和渐渐淡去，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林慧发来的消息：“小桓，薇薇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你多照顾着点她，别让她受委屈。”
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没回消息，只是重新坐回车里，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地跟在黎薇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有再催她上车，只是安静地跟着，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个耐心的猎人。
黎薇能感觉到身后那辆黑色轿车的存在。它像个幽灵，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她的心上。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种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这就是林慧的儿子，那个占了她母亲位置的女人的儿子。他现在摆出这副温和兄长的样子，是为了什么？为了讨好父亲？还是为了林家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那辆轿车扬起了下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神里的厌世和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轿车也停了下来。苏桓降下车窗，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被惹毛了的小猫，眼底又浮现出那种淡淡的笑意：“送你回家。”
“我不需要。”黎薇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我家不欢迎你，更不欢迎你们一家人。”
苏桓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他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黎薇，有些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是吗？”黎薇笑了，笑得有些突兀，“那你觉得，你们这样闯进别人的家里，很有意思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向最敏感的地方。苏桓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他知道母亲做的事不光彩，知道自己的存在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一直尽量保持着距离，尽量扮演好一个“兄长”的角色，试图弥补些什么。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我知道你恨我们。”苏桓的声音低沉了些，“但林慧是我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同样，你父亲现在是她的丈夫，这也是事实。”
“事实？”黎薇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冻结空气，“在我看来，你们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一场笑话。”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一次，轿车没有再跟上来。
黎薇一路快步走着，直到看到自家小区的大门，才放慢了脚步。她站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下，看着不远处那栋熟悉的别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那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可自从林慧带着她的行李搬进来之后，这里就变得越来越陌生。客厅里多了不属于她的香水味，厨房里多了她不喜欢的甜腻点心，就连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愧疚。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区大门，一步步往家走。刚走到别墅门口，就看到林慧正站在院子里张望，看到她回来，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薇薇回来啦？快进来，饭都做好了。”
黎薇没理她，径直推开大门走进客厅。父亲黎志宏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她进来，放下报纸站起身：“薇薇，回来了？饿不饿？”
“还好。”她淡淡地说，换了鞋就往楼上走。
“哎，薇薇，等等！”林慧跟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苏桓呢？他不是去接你了吗？”
提到苏桓，黎薇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从楼梯上方飘下来，冷得像冰：“不知道。也许迷路了吧。”
说完，她转身上了楼，“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黎薇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往下看去。院子里，林慧还在和父亲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过了没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进了院子，停在车库门口。苏桓从车里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和林慧说了几句话，就径直走进了别墅。
黎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苏桓，是吗？
既然你们非要凑到我面前来，那我不介意，陪你们好好玩玩。
楼下传来林慧热情的招呼声，还有父亲温和的笑声，甚至隐约能听到苏桓低沉的回应。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别墅笼罩其中。黎薇靠在窗边，听着楼下的欢声笑语，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相框，里面是她和母亲的合照。照片上的母亲笑靥如花，抱着年幼的她，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温暖得让人想哭。黎薇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母亲的脸，低声说：“妈妈，你看，他们都来了。他们想抢走你的东西，抢走我们的家。”
“可是妈妈，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散在安静的房间里。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别墅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可这灯光却照不进黎薇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角落。
楼下传来林慧叫吃饭的声音。黎薇把相框放回抽屉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淡漠的表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餐厅里，父亲坐在主位，林慧和苏桓分坐在两边。餐桌上摆满了饭菜，香气扑鼻。看到黎薇下来，林慧立刻笑着招呼：“薇薇快来，尝尝阿姨做的糖醋排骨，你爸爸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黎薇没说话，走到餐桌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青菜。
“小薇，刚才在路上是不是跟你哥哥闹别扭了？”父亲放下筷子，看着她，语气带着点责备，“苏桓特地去接你，你怎么能不领情呢？”
“我不需要别人接。”黎薇头也不抬地说，嚼着嘴里的青菜，味同嚼蜡。
“薇薇，苏桓是你哥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要懂事点。”林慧在一旁打着圆场，给苏桓夹了一筷子排骨，“小桓，你别往心里去，薇薇就是性子内向，不是故意的。”
苏桓没说话，只是看着黎薇，眼神深邃。他看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握着筷子的手指纤细苍白，像易碎的瓷器。他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没关系。小薇刚认识我，有点陌生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小薇好乖。”
黎薇夹菜的手猛地一顿。她抬起头，对上苏桓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温和像一层薄薄的冰，底下藏着什么，她看不清楚。但他那句“小薇好乖”，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恶心感瞬间涌了上来。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带着嘲讽的笑容，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餐厅：
“你好讨厌。”
空气瞬间凝固了。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林慧的笑容僵在脸上，连餐厅里挂着的水晶灯似乎都停止了晃动。
苏桓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看着黎薇，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没关系。”
“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黎薇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苏桓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危险得多。
她低下头，继续吃饭，只是这一次，连青菜都变得苦涩起来。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像一张巨大的网，缓缓笼罩下来，将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都困在了其中。而这场名为“家”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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