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薇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风卷着秋雨敲窗，窗帘没拉严，一道冷白的月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床脚的地板上，像块冰。她睁着眼看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动静——是林慧起夜的脚步声，拖沓地穿过客厅，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这栋房子的隔音不算差，但自从林慧和苏桓住进来，任何一点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涟漪散尽后，水面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她翻了个身，枕头边缘还残留着昨天傍晚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苏桓坐过的沙发、碰过的门把手、甚至餐厅里他用过的那只白瓷碗，似乎都沾着这股味道，清冽得近乎冒犯，执拗地钻进她的鼻腔，提醒着她那个“哥哥”的存在。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她摸过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上周拍的，父亲站在林慧身边，两人捧着一个生日蛋糕，背景是客厅新换的水晶灯。照片里的父亲笑得温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她陌生的松弛。
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片刻，她退出相册，点开了与“陈妄”的聊天框。
【黎薇】：醒着吗？
【陈妄】：刚打完游戏，怎么了，小寿星？
陈妄是她在初中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性格跳脱得像团火，总能精准地避开她话里的刺。昨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父亲订了蛋糕，林慧做了长寿面，苏桓还“贴心”地送了支钢笔——银灰色的金属外壳，笔尖刻着极小的“薇”字，精致得像件艺术品。
可没人记得，她真正喜欢的是水果硬糖，是那种裹着透明糖纸、酸得能眯起眼睛的柠檬味。
【黎薇】：家里多了个人。
【陈妄】：那个传说中的继兄？海城大学的高材生？
【黎薇】：嗯。
【陈妄】：长得帅吗？听说学法的都自带禁欲感。
黎薇盯着屏幕上的“禁欲感”三个字，想起苏桓昨天在餐厅里的样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利落，听到她说“你好讨厌”时，眼神里没有波澜，只在最后那句“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
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表面平静，底下早已沸腾。
【黎薇】：没感觉。
【陈妄】：也是，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家人”最烦了。需不需要我哪天去堵他？我新学了几招散打。
黎薇弯了弯嘴角，指尖敲打屏幕：【不用，我自己能解决。】
【陈妄】：行，有事随时叫我。对了，下周开学摸底考，复习得怎么样？
提到考试，黎薇才想起自己的作业还有最后一篇读后感没写。她关掉聊天框，起身走到书桌前。台灯亮起时，照亮了摊开的《百年孤独》，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在旧家院子里捡的。
旧家在城南，带个小院子，母亲在世时种了满院的银杏。父亲再婚的第二年，就以“通勤太远”为由把房子卖了，搬来这栋林慧更喜欢的联排别墅。
钢笔在纸上划过，字迹清瘦，却带着股倔强的力道。她写的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写他们如何被执念困住，如何在自我拉扯中走向毁灭。写到一半，笔尖突然顿住——她想起苏桓送的那支钢笔，此刻正躺在笔筒里，银灰色的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鬼使神差地，她把那支笔拿了出来。笔身很沉，握在手里有种奇异的安稳感。她试着在草稿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笔尖流畅，墨水饱满，比她用了三年的旧钢笔顺手得多。
“挺会挑东西。”她对着空气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嘲讽，却还是把笔放回了笔筒最显眼的位置。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黎薇终于写完了读后感。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晨雾里，苏桓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他穿着黑色运动服，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这周不回海城，嗯，这边有点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顺着风飘了几句过来，“知道了，妈，你别总在黎叔面前提那些，没意思。”
挂了电话，他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朝二楼窗户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黎薇没有躲开，反而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疏离。
苏桓却笑了，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对着她做了个口型：“早。”
黎薇“砰”地拉上窗帘，心脏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早餐桌上的气氛比昨晚缓和了些。父亲提起今天要去邻市出差，叮嘱黎薇开学前把生活用品准备好，又转头对苏桓说：“小桓，你要是没事，就陪薇薇去趟文具店？她一个人拎不动。”
“爸，我自己可以。”黎薇立刻接话，手里的勺子在白粥里搅出一圈圈涟漪。
“让你哥陪你去怎么了？”父亲的语气沉了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兄妹俩多处处，熟悉了就好了。”
林慧在一旁笑着打圆场：“是啊薇薇，让你哥陪你去，顺便让他给你讲讲高中的注意事项，他当年可是省重点出来的。”
苏桓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黎薇紧绷的侧脸上：“我今天没安排，听小薇的。”
“谁跟你叫小薇。”黎薇低声嘟囔，却没再明确拒绝。她知道父亲的脾气，越拧着来，他越觉得自己不懂事。
吃完饭，黎薇回房换衣服。她翻出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配了条破洞牛仔裤，又把头发随意地扎成个丸子头，碎发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半只眼睛。镜子里的女孩面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冰。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疏离，不好惹，像株长在墙角的野草，让人懒得靠近。
下楼时，苏桓已经换好了衣服。浅灰色的连帽卫衣，黑色运动裤，脚上是双白色运动鞋，比昨天的白衬衫多了几分少年气。看到她这一身，他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拿起玄关柜上的钥匙：“走吧。”
文具店离小区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初秋的早晨带着凉意，黎薇把卫衣帽子拉起来罩住头，双手插在裤兜里，刻意和苏桓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路过早餐摊时，苏桓突然停下脚步：“要吃包子吗？这家的梅干菜馅不错。”
“不吃。”黎薇头也不抬。
“喝点豆浆？”
“不用。”
他也不恼，自己买了两个包子，又拿了杯热豆浆，付了钱递到她面前：“刚立秋，早上喝点热的好。”
豆浆杯是温热的，隔着薄薄的纸杯烫着指尖。黎薇没接，眼神里带着警惕：“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苏桓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觉得，你昨天没怎么吃饭。”
他居然注意到了。黎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依旧冷淡：“我吃没吃饭，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苏桓往前递了递，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又是“一家人”。黎薇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我再说一遍，我不承认！”
周围有路人看了过来，指指点点。苏桓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别闹，进去再说。”
他的手心很暖，和他身上清冽的味道不同，带着种干燥的温度。黎薇像被蛰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留下淡淡的红痕：“你放手！”
“黎薇。”苏桓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的温和褪去，露出一点冷意，“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黎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苏桓，你搞清楚，是谁先闯进别人家里，是谁让我爸忘了我妈，是谁……”
“够了。”苏桓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这些事，我们回家说。”
“我不跟你回家。”黎薇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早餐摊的阴影里，眼神里的厌世几乎要溢出来，“你不是想当哥哥吗？行啊，那我就告诉你，我这个妹妹，最讨厌的就是你和你妈。你们占了我家的房子，花着我爸的钱，现在还要来管我？”
她的话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最敏感的地方。苏桓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黎薇，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受伤？
“我知道你恨我们。”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种疲惫的沙哑，“但我妈和你爸的事，不是你能改变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那我就能改变我自己。”黎薇抬起下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不回家，可以不跟你们说话，可以……让你们所有人都不舒服。”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阵风。苏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豆浆渐渐凉了下去，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打湿了他的运动裤。
他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只是没再靠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个沉默的影子。
文具店很大，货架之间的通道狭窄，挤满了采购开学用品的学生和家长。黎薇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把需要的笔记本、笔、文件夹一股脑地扔进去，动作带着股泄愤的意味。
苏桓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弯腰把她扔歪的东西摆好，又顺手拿起几包她常用的柠檬味硬糖放进车里。
走到教辅书区域时，黎薇停了下来。她盯着那排《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眉头紧锁。初中时她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十，可自从父亲再婚，她的心思就没在学习上了，中考成绩只能算勉强过关。
“高一的知识点不难，把基础打牢就行。”苏桓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拿起一本数学教辅，“这本不错，例题讲解很详细。”
黎薇没理他，转身去看别的书。
“英语的话，多背单词，每天做两篇阅读。”他又拿起一本英语语法书，“我这里有份海城大学英语系的单词表，回去发给你？”
“不用你假好心。”黎薇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桓把书放进购物车，没再说话。他看着黎薇蹲在地上翻找错题本，露出的后颈皮肤很白，头发扎得不太牢，有几缕碎发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餐厅，她低着头吃饭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像只受惊的小鹿，明明怕得要死，却偏要竖起满身的刺。
“黎薇。”他蹲下身，和她平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但这些事，跟你没关系，跟我们以后的相处也没关系。”
黎薇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嘲讽：“怎么没关系？你们就是原罪。”
“原罪？”苏桓笑了笑，眼神却很深，“那如果我说，我也不喜欢我妈做的事呢？”
黎薇愣住了。
“她嫁给你爸，确实有私心。”苏桓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种近乎坦诚的脆弱，“我在海城待了一年，没怎么回来，就是不想掺和这些事。”
“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因为你考上高中了。”苏桓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我想……或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帮我？”黎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帮我接受你们鸠占鹊巢？帮我忘记我妈？还是帮我……变成你们想要的那种‘乖女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引得旁边的人频频侧目。苏桓的脸色沉了沉，伸手想拉她起来，却被她猛地甩开。
“别碰我！”黎薇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将人冻伤，“苏桓，你少在我面前装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想让我爸觉得你懂事，想让林慧高兴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没有……”
“你有！”黎薇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你们所有人都一样！我爸为了讨好林慧，忘了我妈的忌日；林慧为了家产，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你呢？你为了什么？为了苏家那点可怜的面子？还是觉得，把我这个继妹哄好了，就能在黎家站稳脚跟？”
她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句都带着尖刺。苏桓的脸色白了又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片平静，甚至带着点……了然。
“你想多了，黎薇。”他站起身，比她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我对黎家的家产没兴趣，对苏家的面子也不在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孤单？黎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想起无数个夜晚，自己抱着母亲的旧相册坐在地板上，想起父亲越来越少回家，想起林慧那些看似关心实则试探的问候。
可这些，凭什么要他来指手画脚？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猛地推了苏桓一把，转身就往收银台走。购物车里的东西散落出来，几本教辅书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桓没追，只是弯腰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重新放进购物车里，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结账时，收银员报出的金额让黎薇愣了一下。她翻遍了钱包，才发现自己带的钱不够——苏桓刚才放进车里的那几包柠檬糖和几本教辅书，比她预计的贵了不少。
就在她窘迫地想把东西拿出来时，苏桓递过手机，对着扫码器轻轻一扫：“付好了。”
“谁要你付钱！”黎薇的脸瞬间涨红，伸手想去抢他的手机，“我自己有……”
“别闹了。”苏桓握住她的手腕，这次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些，“你爸让我陪你出来，自然该我付钱。”
他的指尖带着温度，烫得她心慌。黎薇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拎起购物袋，转身往外走。
“苏桓！”她追上去，想把钱给他，“我会还你的。”
“不用。”苏桓的语气很淡，“就当是……哥哥给妹妹的开学礼物。”
“谁要你的礼物！”黎薇气结，却又无可奈何。她看着苏桓拎着两个大购物袋的背影，步伐稳健，丝毫不见吃力，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发慌。
走到小区门口时，苏桓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黎薇，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我。但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的眼神很认真，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黎薇看着他，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看他心里藏着什么。”
那苏桓心里藏着什么？是真的愧疚，是伪装的温和，还是……别的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机会？可以啊。”
苏桓的眼睛亮了亮。
“只要你能让林慧离开黎家，让我爸记起我妈，让这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黎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做到这些，我就认你这个哥哥。”
苏桓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看着黎薇，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在为难我。”
“彼此彼此。”黎薇说完，绕过他往小区里走。
苏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单元楼门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购物袋，里面有她喜欢的柠檬糖，有她需要的教辅书，还有那支刻着她名字的钢笔。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林慧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了一句：【我这周回海城。】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