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桓走的那天，黎薇正坐在飘窗上数玻璃上的冰花。
北方的深秋来得猝不及防，昨夜一场冷雨过后，窗玻璃内侧结了层薄薄的霜，像谁用指尖勾勒出的裂纹，细碎，却又透着股易碎的凛冽。她伸出手指，沿着那些纹路轻轻划动，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楼下传来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栋房子刻意维持的平静。黎薇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苏桓穿着那件她见过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风衣，正弯腰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林慧站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眼角的笑意藏不住，像沾了蜜的糖。
父亲也在，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大概是给苏桓准备的热水。他拍了拍苏桓的肩膀，神情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那是黎薇很久没见过的温和。
真好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黎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她转身从飘窗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银灰色的钢笔。
笔尖的“薇”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苏桓走前一晚，把这支笔放在了她的书桌上，旁边压着张纸条，字迹清隽：“错题本记得用，不会的题可以发我照片。”
她捏着笔转了两圈，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吗？还是觉得几滴温水，就能融化她心里冻了几年的冰？
“黎薇，下来送送你哥哥啊！”林慧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刻意的热情，像贴在玻璃上的暖宝宝，看着热乎，实则隔着层冰冷的隔阂。
黎薇没应声，只是把钢笔扔进了抽屉最深处，用一本厚厚的词典压住。
楼下的动静渐渐小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渐行渐远的车声，最后归于沉寂。她走到窗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扔掉了块没用的垃圾。
可没过多久，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苏桓发来的消息：【到学校了，照顾好自己。】
黎薇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后长按，选择了“删除对话”。
开学摸底考的成绩出来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
红榜贴在教学楼大厅最显眼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像爬满了苍蝇。黎薇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看了半天，才在榜单中间偏下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名字——第57名。
这个成绩不算差，但和她初中时的名次比起来，像个笑话。
“黎薇，你看我！我进步了二十名！”后桌的女生挤到她身边，兴奋地指着自己的名字，“你呢？你考多少？”
黎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哎，你看三班那个陈妄，又是第一！”有人指着榜单最顶端的名字惊呼，“他是不是人啊？次次都是断层第一！”
黎薇的目光顿了顿。陈妄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刺眼的满分，红得像血。她拿出手机，点开与陈妄的聊天框，输入：【恭喜啊，陈状元。】
【陈妄】：小意思。你呢？考砸了？
【黎薇】：还行，没垫底。
【陈妄】：晚上出来玩？新开的电玩城，我请客。
黎薇看着屏幕，手指悬在“好”字上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删掉了，回复：【不了，晚上要回家。】
她怕回家晚了，又会听到父亲那句“你怎么就不能学学苏桓？他高中时次次年级前三”。
放学回家的路上，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黎薇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冷。她走进家附近的便利店，想买瓶热牛奶，却在冰柜前看到了柠檬味的硬糖。
透明的糖纸裹着黄色的糖块，像一颗颗被冻住的阳光。她拿了两袋，走到收银台付钱时，才发现自己没带手机，钱包里也只有几块零钱。
“一共八块五。”收银员是个中年阿姨，语气不耐烦地敲着收银机。
黎薇的脸瞬间涨红，捏着糖袋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正想把糖放回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付。”
她猛地回头，看到苏桓站在身后，穿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双肩包，像是刚从海城回来。
“你怎么在这？”黎薇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回来拿点东西。”苏桓付了钱，把那两袋糖递给她，“刚放学？”
黎薇没接，只是盯着他：“你不是回学校了吗？”
“导师放了两天假。”苏桓把糖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怎么穿这么少？”
“关你什么事。”黎薇把糖扔回收银台，转身就往外走。
“黎薇！”苏桓追了出来，拉住她的手腕，“成绩出来了？”
黎薇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里像淬了冰：“你调查我？”
“我问了你爸。”苏桓的语气很平静，“他说你没告诉他成绩。”
“我考多少分，用得着向你们汇报吗？”黎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苏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能耐？考了个破大学，就整天回来当人生导师？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黎薇逼近一步，仰着头看他，眼神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是想告诉我爸，你这个继妹有多差劲？还是想在林慧面前表功，说你多关心我？”
她的话像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那层脆弱的伪装。苏桓的脸色沉了沉，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黎薇，别用你的恶意揣度所有人。”
“恶意？”黎薇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我有什么恶意？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想看我笑话吗？看我妈走了，我爸不要我了，我活得像条没人要的狗……”
“够了！”苏桓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谁也没那么想！”
“那你们想什么？”黎薇的眼睛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想让我感恩戴德？感谢你们收留我？感谢你妈抢走我爸？还是感谢你……假惺惺地来当我的哥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苏桓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涩。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家有只受伤的小猫，被小孩追着打，明明腿断了，却还是弓着背，对着人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像块布满裂痕的瓷，一碰就碎，却偏要在碎之前，先扎得人满手是血。
黎薇就是那样。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苏桓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成绩不好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我给你整理了份复习资料，晚上发给你……”
“不用。”黎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神里的冰冷又回来了，“苏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再来烦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阵风，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苏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两袋柠檬糖。透明的糖纸在秋风里微微颤动，像蝴蝶的翅膀，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黎薇的对话框，输入：【资料我发你邮箱了，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发送成功。
晚饭时，气氛异常压抑。
父亲几次想开口说什么，都被黎薇冷淡的眼神堵了回去。林慧不停地给她夹菜，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像个蹩脚的演员。
“薇薇，这次考试……”父亲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不好。”黎薇头也不抬地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父亲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其实……苏桓说得对，他学习好，你有不懂的可以问问他……”
“我不要。”黎薇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冷得像冰，“爸，你能不能别总提他？他是你儿子吗？还是你觉得，有了他，我这个女儿就可有可无了？”
“薇薇，你怎么说话呢！”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桓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黎薇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让你觉得他懂事？爸，你醒醒吧！他们就是看中了我们家的钱！”
“黎薇！”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震得叮当作响，“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你妈要是还在，绝对不会让你这么说话！”
“我妈？”黎薇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你还好意思提我妈？你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她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吗？结果呢？她刚走多久，你就把别的女人领进家门！你现在还帮着外人来指责我？”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餐厅里响起，像道惊雷。
黎薇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里的失望和……厌恶。
心，像是被瞬间掏空了，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冷风。
“我……”父亲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愧疚，“薇薇，我不是故意的……”
黎薇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捂住被打的脸颊。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疼得她浑身发抖。她看着父亲，看着他身后脸色发白的林慧，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可笑。
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往楼上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让眼泪掉下来。
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带着刺痛的温度，滴落在手背上，像碎掉的星星。她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压抑的哭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像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苏桓发来的消息：【脸还疼吗？】
黎薇看着那行字，像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擦干眼泪，手指颤抖着打字：【苏桓，你满意了？看到我被我爸打，你是不是特别开心？】
【苏桓】：我不是那个意思。
【黎薇】：那你是什么意思？来看我笑话？还是觉得我活该？
【苏桓】：我在你家门口。
黎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冲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苏桓果然站在楼下，手里拿着个药箱，仰着头看着她的房间。
四目相对的瞬间，黎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很暗，像浸在水里的墨，看不清情绪，却带着种执拗的专注。
“你走！”她对着窗外吼道，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我不想再看到你！”
苏桓没走，只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字：【开门，我给你上药。】
【黎薇】：不用你假好心！滚！
【苏桓】：黎薇，别闹了。脸肿起来不好看。
黎薇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一阵无力。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苏桓还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像棵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树。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苏桓走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没看她，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药箱，拿出冰袋和药膏。
“过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黎薇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苏桓转过身，拿着冰袋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缓解了灼烧般的疼痛，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疼吗？”他问，声音很低。
黎薇没说话，只是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再追问，只是用冰袋敷了一会儿，然后拿出药膏，挤在指尖，轻轻涂抹在她的脸颊上。他的指尖很暖，带着药膏清凉的味道，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你爸……他不是故意的。”苏桓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
“关你什么事。”黎薇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没再推开他。
“他只是……压力太大了。”苏桓顿了顿，继续说，“公司最近不太好，你又……”
“所以就可以打我吗？”黎薇打断他，眼神里的嘲讽又回来了，“苏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懂？懂我爸的压力，懂林慧的不易，那你懂我吗？你懂被人抛弃的滋味吗？你懂看着自己的家被别人占了的感觉吗？”
苏桓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黎薇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我不懂。”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但我知道，被人当成麻烦的滋味。”
黎薇愣住了。
“我妈嫁给你爸后，总在我面前说，让我懂事点，别给她添麻烦。”苏桓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散了伪装的平静，“我在海城上学，她很少给我打电话，每次打，都是说你爸又给她买了什么，说你又不听话了……”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动作带着种近乎脆弱的温柔：“黎薇，我们可能……没那么不一样。”
黎薇的心跳乱了。她看着苏桓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可这种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她猛地推开苏桓，后退一步，眼神里的冰冷又回来了：“别跟我装可怜。苏桓，你和你妈一样，都擅长这个。”
苏桓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药膏记得按时涂。”
他收拾好药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那个复习资料，真的有用。”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黎薇站在原地，摸着脸颊上残留的药膏凉意，心里乱得像团麻。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苏桓发来的邮件。
附件里是一份详细的复习资料，从高一的知识点梳理，到易错题型的分析，甚至还有几道典型例题的解法，字迹清隽，条理清晰。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觉得有些累。
也许，她真的像块碎掉的瓷，浑身是刺，却早已不堪一击。而苏桓，就像那道试图粘合裂痕的胶水，带着善意，也带着让她恐慌的……温暖。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书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黎薇关掉电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许，这场战争，并不会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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