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寒气像无数根细针，顺着裤管往上钻，冻得黎薇膝盖发麻。她拢了拢外套，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衬得夜更静了。黑暗像有生命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感官，让她想起小时候被锁在储藏室的经历——也是这样的黑，这样的冷，她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听着外面父母争吵的声音，直到天亮才被母亲抱出来，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的毯子。
那时的母亲还在，会心疼地给她煮红糖姜茶，会轻声细语地哄她：“薇薇不怕，妈妈在。”
可现在，没人会来接她了。
黎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疼。她抬起头，看着天边那弯残月，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带着种破罐破摔的自嘲。
刚才的冲动褪去后，只剩下清晰的狼狈。掀翻餐桌又怎样？摔门而去又怎样？除了让黎志宏更厌恶她，让林慧更有理由扮演受害者，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用最笨拙的方式发泄着愤怒，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真是蠢得可以。”她对着空气低声说，指尖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那些散落在心底的碎片，开始一点点拼凑成形。
她想起林慧每次在黎志宏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父亲看向自己时越来越重的愧疚，想起苏桓眼底那层看似温和的偏执……这些人，各有各的软肋，各有各的目的。
而她呢？她只有一身扎人的刺，和一颗不肯低头的自尊心。可这两样东西，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
想要不被欺负，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光靠发脾气是没用的。
黎薇慢慢挺直脊背，眼神在黑暗里一点点变得清明。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本旧相册，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是母亲的字迹：“薇薇，遇到过不去的坎，就绕个弯。硬碰硬，疼的是自己。”
绕个弯……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台阶上轻轻敲击着，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
黎志宏不是觉得愧疚吗？那她就把这份愧疚无限放大，让他永远记得亏欠了她，亏欠了母亲。林慧不是想当慈母吗？那她就乖乖配合，让她放下所有戒心，成为她手里最锋利的刀。
至于苏桓……
黎薇的脑海里闪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他递过来的热可可，想起他亲手做的蜂蜜柠檬膏，想起他说“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时的笃定。
他像个复杂的谜题，温和的表象下藏着她看不懂的暗涌。但有一点她很确定——他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
这种关注，是负担，或许……也可以是筹码。
黎薇低下头，看着自己映在湿漉漉台阶上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而单薄，像个随时会碎裂的梦。但此刻，这影子的眼底，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她要争。争回母亲留在这个家里的痕迹，争回父亲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争回属于黎薇的、不被任何人践踏的尊严。
她要抢。抢过林慧精心维持的“贤妻良母”面具，抢过苏桓那份不知真假的关注，抢过本该属于她的、不被旁人觊觎的人生。
从今往后，黎薇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尖锐包裹脆弱的小姑娘了。她要收起所有棱角，戴上温顺的面具，像最耐心的猎手，一步步靠近目标，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至于那些藏在面具下的伤口和不甘，就让它们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慢慢结痂，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铠甲。
想通这些，身体的寒意似乎都退去了几分。黎薇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动作缓慢却坚定。她抬头望向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着的巨兽。
她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但她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朝着有光的地方，朝着那个她暂时还不能逃离的“家”的方向。
就在她迈出第一步时，一道刺眼的光束突然刺破黑暗，直直地打在她身上。
黎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挡住光线。光束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焦灼。
“黎薇！”
熟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紧绷。
黎薇放下手，逆着光看去。苏桓的身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角甚至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胸口剧烈起伏着，带着外面的寒气和淡淡的松木香。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有找到她的庆幸，有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松了口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质问，“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黎薇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但那点悸动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换上一副茫然又脆弱的表情。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苏桓的怒火瞬间消了大半。他看着眼前这个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的女孩，想起她几个小时前摔门而去的决绝，想起她平日里竖起尖刺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涩。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跟我回去。”
黎薇没动，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衣角。“回去……他们会骂我的。”
“不会。”苏桓的声音很坚定，“有我在。”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黎薇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苏桓，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依赖，像迷路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真的吗？”
苏桓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怯懦的眼睛，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知道黎薇性子倔，从不轻易示弱，此刻这副模样，让他心头一软，所有的责备都堵在了喉咙里。
“真的。”他伸出手，停在她面前，掌心朝上，“我送你回去。”
黎薇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心因为刚才的急跑而带着温热的潮气。这双手，给她递过热可可，给她涂过药膏，给她做过蜂蜜柠檬膏。
也是这双手的主人，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犹豫了几秒，缓缓地、轻轻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苏桓的手指猛地一收，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掌心很暖，像个小小的暖炉，瞬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他的力道不算轻，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拗，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黑暗里。
“走吧。”他牵着她，转身往停车的方向走。
黎薇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很大，几乎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透过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
心里那点因为计划而生的冷硬，似乎被这温度烫得软了一角。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他的习惯，是他自以为是的“兄长责任”，是她可以利用的“弱点”。
不能动心，黎薇。她在心里默念。
走到车边，苏桓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她坐进去，然后绕到驾驶座那边。车子发动的瞬间，暖气就扑面而来，驱散了黎薇身上的寒气。
苏桓从后座拿过一条毯子，递给她：“披上。”
黎薇接过毯子，乖巧地裹在身上，低声说了句：“谢谢。”
苏桓没说话，只是发动了车子。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暖气运行的声音。黎薇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桓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在想什么，眉头微蹙着，下颌线绷得很紧。
“你……”黎薇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是怎么找到我的？”
苏桓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你爸给我打电话了。”
黎薇的指尖顿了顿。“他很生气，对吗？”
“有点。”苏桓没隐瞒，“但更多的是担心。”
“担心？”黎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他担心的是我给他添麻烦吧。”
苏桓没接话，只是把车内的音乐调大了些。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车厢里，却没能缓和空气中的紧绷。
过了很久，苏桓才开口，声音低沉：“黎薇，以后别再这样了。”
“怎样？”
“把自己一个人扔在外面。”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晚上不安全。”
黎薇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那点计划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茫然：“可是……我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
苏桓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你不知道。”黎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他们都站在她那边，没人听我说……我爸他，他甚至为了她打我。”
她说起被打的事，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足以让人心脏抽痛的脆弱。
苏桓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想起她脸上那道浅浅的红印，想起她当时倔强地别过头的样子，心里的愧疚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对不起。”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是我没……”
“不关你的事。”黎薇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其实……你比他们好多了。”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拂过苏桓的心尖。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像只被雨水淋湿的小猫。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别跟他们置气，不值得。”
“嗯。”黎薇乖巧地点点头，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第一步，成功了。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熟悉的街景，心里的计划越来越清晰。从今往后，她会是黎志宏最愧疚的女儿，是林慧最放心的继女，是苏桓……最放不下的“妹妹”。
至于面具下的真实，就让它永远埋在黑暗里吧。
车子很快到了小区门口。苏桓熄了火，却没立刻解开安全带，只是看着黎薇：“上去吧。”
黎薇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刻下车。她转过头，看着苏桓，眼神里带着点犹豫：“苏桓……”
“嗯？”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真诚，也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柔软，“还有……那个蜂蜜柠檬膏，很好吃。”
苏桓的眼底瞬间亮起一抹微光，像被点燃的星火。他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做。”
“好。”黎薇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桓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转身对他挥了挥手：“晚安。”
“晚安。”苏桓看着她的背影走进单元楼，直到那盏熟悉的灯亮起，才发动车子离开。
黎薇站在楼道里，听着车子驶远的声音，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戏，才刚刚开始。
她睁开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脆弱和依赖，只剩下一片清明和冷硬。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家门。
客厅里，黎志宏和林慧都坐在沙发上，脸色憔悴。看到她回来，黎志宏猛地站起来，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了？饿不饿？我让你阿姨给你做点吃的。”
林慧也连忙站起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对对，薇薇饿了吧？阿姨去给你煮碗面。”
黎薇看着他们，突然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声音软软的：“不用了，谢谢爸，谢谢阿姨。我不饿。”
她的态度转变让黎志宏和林慧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黎薇没管他们的惊讶，继续说：“爸，对不起，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掀桌子，不该跟你顶嘴。”
黎志宏的眼眶瞬间红了，走上前，想摸摸她的头，又有些犹豫：“薇薇……”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黎薇低下头，声音带着点哽咽，“以后我会听话的，不会再让你们生气了。”
林慧也松了口气，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眼眶红红的：“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黎薇任由她拉着，脸上带着温顺的笑容，眼底却一片冰冷。
看，多简单。几句软话，一个低头，就能让他们放下所有戒备，甚至心生愧疚。
她抬起头，看着黎志宏和林慧脸上的欣慰和松快，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游戏，开始了。
而她，势必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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