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空气里总漂浮着试卷油墨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黎薇趴在堆满习题册的课桌上，笔尖在模拟卷的最后一道数学题上悬了许久，最终还是烦躁地将笔扔在桌上。
窗外的香樟树落了又绿，两年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这两年里，黎薇像变了个人。那个浑身带刺、眼神里总藏着冰碴的女孩，渐渐学会了弯起嘴角，学会了在黎志宏晚归时递上一杯温水，学会了在林慧念叨家长里短时耐心倾听。
她成了亲戚口中“懂事的孩子”，成了老师眼里“稳重的学生”，甚至连陈妄都打趣她：“黎薇，你这两年是被按了什么开关？以前见谁怼谁，现在温顺得像只加菲猫。”
黎薇当时正低头给陈妄讲一道物理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人总是要长大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温顺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精密的算计。黎志宏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愧疚被小心翼翼的疼爱覆盖，甚至主动提出要将母亲留下的那套老房子转到她名下；林慧更是彻底放下了戒心，逛街时会拉着她的手说“这件裙子衬你”，煲汤时会特意多放一份她喜欢的玉米。
他们都以为，时间真的能抹平一切，以为这个曾经抗拒的继女，终于接纳了他们，接纳了这个“家”。
只有黎薇清楚，她只是把自己的棱角磨得更隐蔽，像一把藏在丝绸里的刀，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时，才能更精准地刺向目标。
“黎薇，发什么呆呢？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同桌推了推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好像是说成人礼的事，你爸妈给你准备了大惊喜呢！”
成人礼。
黎薇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记得去年陈妄的十八岁生日，他父母包下了一个小型宴会厅，请了班里好多同学，热闹得像场小型的皇家宴会。当时她坐在角落，看着陈妄被众人簇拥着切蛋糕，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那场面浮夸又空洞。
可现在，轮到自己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校服裙摆，往办公室走去。走廊里的公告栏贴着“距离高考还有28天”的标语，红色的数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办公室里，班主任正对着电话笑着说：“……放心吧黎先生，场地都布置好了，同学们都很期待……好的好的，下午我再跟黎薇确认一下流程。”
挂了电话，班主任转过身，笑着看向黎薇：“薇薇，你爸妈可真疼你，把成人礼办得这么隆重，请了摄影团队，还准备了礼服，说是要给你一个难忘的十八岁。”
黎薇低下头，指尖轻轻绞着校服衣角，声音软软的：“他们太费心了。”
“这有什么费心的，你可是他们的宝贝女儿。”班主任笑得和蔼，“下午放学会提前半小时，你回家准备一下，六点准时在学校礼堂开始，记得穿礼服来。”
“嗯，谢谢老师。”黎薇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走出办公室，她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低年级学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隆重的成人礼，漂亮的礼服，这些都是她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觉得它们像华丽的糖衣，包裹着虚假的温情。
可现在，她却要穿着这身糖衣，站在所有人面前，接受他们的祝福，扮演一个被幸福包围的“黎家大小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苏桓发来的消息：【下午忙吗？我帮你把礼服送过去。】
黎薇看着屏幕，指尖在“不用了”三个字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删掉，回复：【好，在校门口等你。】
下午四点半，学校门口已经没什么学生了。黎薇背着书包站在香樟树下，看着苏桓的车缓缓停在面前。
他摇下车窗，穿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领口没系领带，露出一点锁骨，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看到她，他笑了笑：“上来吧，礼服在后备箱。”
黎薇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用上课吗？”
“请了假。”苏桓发动车子，侧头看了她一眼，“你的成人礼，我当然要回来。”
他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黎薇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别过头，看向窗外：“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苏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爸和林阿姨忙得脚不沾地，我这个做哥哥的，总该多操心点。”
哥哥。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黎薇一下。这两年，苏桓确实像个合格的“哥哥”。会在她模拟考失利时发来长长的解题思路，会在她感冒时托人送来感冒药，会在她偶尔流露出疲惫时说“累了就休息会儿，不用硬撑”。
他的关心恰到好处，不远不近，像温水煮茶，慢慢渗透进她的生活，让她偶尔会恍惚——或许，他真的只是想做个好哥哥？
可这个念头总会被她迅速压下去。她忘不了他看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偏执，忘不了他在深夜找到她时那近乎失控的焦灼，更忘不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是她的棋子，不能变成软肋。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苏桓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巨大的礼盒。盒子是丝绒的，黑色的，上面系着银色的蝴蝶结，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这是你爸托人从巴黎订的，说是你喜欢的牌子。”苏桓把礼盒递给她，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他也不知道你现在的尺码，让我先带给你试试，不合适再改。”
黎薇接过礼盒，入手很沉。她能想象出黎志宏挑选礼服时的样子，大概是拉着林慧在奢侈品店里，笨拙地听着导购介绍，然后凭着模糊的印象定下这一件。
心里那点刻意维持的冷硬，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谢谢。”她低声说。
“上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试好了我们再去趟礼堂，看看布置。”苏桓笑了笑，眼神温和。
黎薇点点头，抱着礼盒往楼上走。打开家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黎志宏和林慧大概还在忙着布置礼堂的事。她走到自己房间，把礼盒放在床上，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解开那个银色的蝴蝶结。
礼服是香槟色的，缎面的材质，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摆是蓬松的纱质，上面绣着细碎的水晶，像揉碎的星光。领口是简约的一字肩，衬得脖颈线条格外优美。
确实是她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的牌子，当时她只是随口跟陈妄提了一句“这件设计还不错”，没想到黎志宏竟然记住了。
她换上礼服，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身形纤细，香槟色的礼服衬得她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点疏离的清冷，这身华丽的礼服更是显得她高贵又矜傲。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却觉得那笑容僵硬得像面具。
手机响了，是苏桓打来的：“好了吗？我在楼下等你。”
“嗯，马上下来。”黎薇挂了电话，脱下礼服，换上便装，拿着礼盒下了楼。
苏桓看到她并没有直接穿着礼服下来，挑了挑眉：“不喜欢还是不合身？”
“都不是，挺合适的，只是我觉得不需要太张扬。”黎薇避开他的目光，“我们去礼堂吧。”
苏桓没再追问，发动了车子。
学校礼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粉色和白色的气球拱门下铺着红地毯，舞台中央挂着“黎薇十八岁成人礼”的横幅，背景板上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有她穿着公主裙的周岁照，有她骑在黎志宏脖子上的春游照，甚至还有她初中时皱着眉做习题的样子。
最后一张照片，是去年全家去海边拍的。黎志宏站在中间，左边是挽着他胳膊的林慧，右边是站在稍远位置的她，而苏桓站在她身边，微微侧着头，眼神落在她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张照片是摄影师抓拍的，当时她正因为被海风吹乱了头发而皱眉，苏桓伸手想帮她整理，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可照片定格的瞬间，却像是一幅和睦的全家福。
黎薇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喜欢吗？”苏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照片是你爸找出来的，说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家薇薇长大了。”
“太张扬了。”黎薇的声音有些干涩。
“十八岁只有一次，张扬点怎么了。”苏桓笑了笑，伸手想帮她拂去落在肩上的一片花瓣，却在快要碰到她时停住了，转而指向舞台，“去试试麦克风？”
黎薇点点头，走上舞台。站在聚光灯下，她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座位，突然觉得有些恍惚。这两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接过林慧递来的汤时的温顺，她对黎志宏说“您辛苦了”时的乖巧，她对苏桓露出依赖笑容时的刻意……
这些画面像电影片段，拼凑出一个虚假的“黎薇”。而真实的她，那个在黑夜里哭泣、在寒阶上咬牙发誓的女孩，好像被越来越厚的糖衣包裹，快要喘不过气了。
“感觉怎么样？”苏桓走上舞台，递给她一瓶水。
黎薇接过水，指尖有些发凉：“有点紧张。”
“别怕。”苏桓看着她，眼神深邃，“有我们在。”
又是这句话。黎薇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清晰的自己。那一刻，她突然有种冲动，想问问他：你看到的，到底是哪个黎薇？是这个温顺乖巧的，还是那个藏在面具下的？
可她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嗯。”
傍晚六点，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亲戚、同学、老师，还有黎志宏生意上的伙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像一场盛大的节日。
黎薇穿着那件香槟色的礼服，站在后台，手心微微出汗。林慧走过来，帮她理了理裙摆，眼眶红红的：“我们薇薇真漂亮，像个小公主。”
“谢谢阿姨。”黎薇笑着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
“去吧，你爸和苏桓在外面等你呢。”林慧拍了拍她的手。
黎薇深吸一口气，推开后台的门。聚光灯瞬间打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祝福和羡慕。
红地毯的尽头，黎志宏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和疼爱。他身边的苏桓，穿着和她礼服颜色相近的浅灰色西装，正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黎志宏朝她伸出手，声音带着笑意：“薇薇，过来。”
黎薇提着裙摆，一步步走过红地毯。脚下的红毯柔软而厚实，像踩在云端。她能听到周围的议论声——“黎总的女儿真漂亮”“听说学习也好，真是优秀”“看黎总和林女士多疼她”……
这些声音像细密的网，将她包裹其中，让她几乎要窒息。
她走到黎志宏面前，黎志宏握住她的手，眼眶有些红：“薇薇，十八岁了，长大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也要……永远开心。”
“谢谢爸。”黎薇的声音有些哽咽，分不清是演的还是真的。
黎志宏松开手，苏桓上前一步，递给她一个丝绒盒子。“这是我和你爸、我妈一起给你准备的成人礼。”
黎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铂金的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银杏叶吊坠，叶子的边缘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是银杏叶。她想起旧家院子里的银杏树，想起母亲说过“银杏叶象征着永恒的爱”。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向苏桓。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喜欢吗？”
“喜欢。”黎薇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复杂。
苏桓拿起项链，轻轻绕到她身后，为她戴上。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后颈，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好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黎志宏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感谢各位来参加小女黎薇的成人礼……”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黎薇站在黎志宏身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陈妄挤到前排，冲她比了个“真棒”的手势，眼里满是真诚的笑意。
她回了个微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场盛大的成人礼，像一个精致的金色牢笼，将她牢牢困住。黎志宏的疼爱，林慧的关心，苏桓的温柔，都是这牢笼的栏杆，看似温暖，却让她无处可逃。
她看着台下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这场演了两年的戏，好像快要瞒不住自己了。
苏桓似乎察觉到她的恍惚，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问：“累了？”
黎薇转过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关切，突然很想告诉他——我不累，我只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但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没有，挺好的。”
音乐响起，是她喜欢的那首钢琴曲。黎志宏牵着她的手，走上舞台中央，准备跳第一支舞。聚光灯下，父女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幅温馨的画。
黎薇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台下的苏桓身上。他正看着她，眼神深邃，像藏着一片海。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迷茫。这场精心策划的“争夺”，这场用温顺伪装的战争，她真的……能赢吗？而她赢了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音乐还在继续，舞步旋转间，她的裙摆像绽放的花。只是那双藏在微笑后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连自己都看不懂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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