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伙伴

我躺在摇椅上，呼吸变得浅而费力。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下一片金黄。我的手无力地垂在椅边，指尖触到了那熟悉而柔软的皮毛。

“老伙计，”我喃喃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你也老了啊。”

贝拉抬起头，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望着我，轻轻呜咽一声，又把头靠回我的腿边。我费力地抬起手，抚摸着她依然光滑漂亮的皮毛。这动作让我想起七十年前，我第一次触摸这只金毛猎犬的情景。

那时我七岁，父亲抱着一个纸箱回家，箱子里是一只三个月大的小金毛，毛茸茸的像团阳光。

“她叫贝拉，”父亲说，“以后她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贝拉立刻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指尖，尾巴摇得像个小风扇。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

“记得吗，贝拉？”我轻声问，手指梳理着她耳后的毛发，“记得我教你接飞盘吗？你总是跳得那么高，像能飞起来似的。”

贝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仿佛在回应。我的思绪飘远了，飘过七十年光阴，回到了那些已经模糊的岁月。

……

十六岁那年，我失恋了，躲在后院哭得不能自已。贝拉挤进我怀里，不停地舔我的脸，直到我破涕为笑。那时她已经九岁，对于一只金毛来说已是高龄，却依然活力充沛。

“你怎么都不显老呢，傻狗。”我常常揉着她的脑袋说。

二十五岁，我带着贝拉搬出了父母家。搬家那天，她兴奋地在空荡荡的公寓里跑来跑去，然后在窗前坐下，看着楼下的车流。那天晚上，她守在我床边，仿佛知道我在陌生环境里会睡不着。

三十岁，我结婚了。婚礼上，贝拉戴着花环，安静地坐在一旁。妻子偶尔会开玩笑说：“贝拉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是她的全世界。”那时贝拉已经二十三岁，兽医说这简直是奇迹。

“有些狗就是特别长寿，”老兽医记录着，“尤其是被深爱着的狗。”

五十岁，我的父亲去世了。守夜那晚，贝拉一直靠在我身边，头枕在我膝上。夜深人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贝拉已经四十三岁了。这不可能，狗不可能活这么久。

但我太悲伤了，没有深想。

现在，我七十七岁，躺在临终关怀病房的家中，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妻子五年前先我而去，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只有贝拉一直陪着我。

我的手继续抚摸着贝拉，感受着她皮毛下温暖的体温。然后我的手指停住了。

慢慢地，极其费力地，我试图坐起来。护士赶忙过来帮我垫高枕头。我示意她不必担心，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贝拉。

“怎么了，李先生？”护士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贝拉。她抬起头，眼神不像老年犬那样浑浊，反而清澈明亮，宛如幼犬。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七十年来，贝拉一直在我身边。我从孩童变成少年，步入中年，迈向老年，而她...她似乎只是从幼犬成长为成年犬，然后就停止了衰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个十年，都有人惊讶于贝拉的长寿，但总是被各种理由解释过去——“大型犬有时也能活到二十岁”“你们家照顾得真好”“这是罕见的基因奇迹”...

但我现在明白了，没有狗能活七十年。

贝拉站起身，前爪搭在摇椅边缘，注视着我。她的眼神复杂而深邃，远远超出了一只狗所能有的神情。

“你是谁？”我低声问，声音颤抖。

贝拉没有吠叫，没有摇尾，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在午后的光晕中，她的轮廓似乎微微发光，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然后，一个温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是你的伙伴，永远都是。”

我眨眨眼，不确定这是真实还是临终的幻觉。但我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我问，不知是问贝拉，还是问命运，“为什么陪我这么久？”

贝拉——或者说，以贝拉形态存在的无论什么东西——轻轻歪头。那个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

“因为你选择了忠诚，所以得到了长久。因为你给予了爱，所以得到了回报。”

我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贝拉跳上椅子，小心地蜷缩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胸前，就像她七十年来经常做的那样。

“不要害怕，”那声音温柔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然后我会等待，等待下一次相遇。”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奇迹，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让这只狗陪伴我一生，但此刻，这似乎并不重要了。

我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抱住贝拉。她的皮毛如此柔软，如此熟悉，带我回到了七岁那年，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第一次遇见她。

“谢谢你，老伙计。”我轻声说。

贝拉温暖地靠着我，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比平静。

监护仪上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护士轻声唤来同事，房间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没有人注意到，那条金毛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缕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地板上。

在某个地方的某个时间，一个幼童打开门，看到门口纸箱里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金毛。小狗抬起头，摇着尾巴，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新一轮的陪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