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烧制的陶土人偶突然成精,以每天增长十厘米的速度疯狂生长。
第七天清晨,他已经变成二十岁模样的青年,赤身躺在我的工作间。
我红着脸递衣服时,他突然睁开眼抓住我的手腕:
“主人,为什么把我做成残次品?”
我这才惊觉——我忘记给他做勾巴了。
……
工作间传来窸窣碎响,像有什么东西被蹭倒。不是老鼠,这响动太大了些。
我心里一跳,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泥娃。
三天前它开始不对劲,我烧制完它那晚,它还好端端立在转盘中央,一身未上釉的粗陶胚子,摸上去涩手,是我照着梦里模糊的影子胡乱捏的,五官身形都模糊。
可第二天清晨,它好像……大了一圈。地上有干涸的、湿润后又干涸的泥点。
我没声张,把这归咎于南城连绵的回南天,陶土受潮膨胀。
徒手把它搬回桌上时,指尖触到一点异常的温,而非粗陶该有的死寂冰凉。
它在长。
一天一截,悄无声息,快得让人头皮发麻。
像地底蛰伏了十七年的蝉一夜破土,急于挣脱那身旧壳。
我趿着拖鞋,摸黑推开工作间的门。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土腥气,混杂着釉料和清冷的夜风——窗子开了半扇。月光水一样淌进来,照亮工作台上空无一物。
我捏的那个泥娃,不见了。
心猛地一沉。视线仓皇扫过,最终跌落在工作台旁那片空地上。
月光在那里聚拢,勾勒出一个蜷缩的人形。
不是粗陶的涩哑质地,那身体在微弱的光线下泛出一种柔润的、象牙白的微光,线条流畅,肌理分明。
腿很长,略显委屈地蜷着,黑发凌乱地铺洒在地板,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还在长。几乎肉眼可见,肩背的轮廓似乎又拓宽了一丝,骨骼发出极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呼吸都忘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疯狂盘旋——我烧出来个什么东西?
目光不受控制地滑过那具赤裸的、完全成年男性的躯体,心跳擂鼓一样砸着耳膜。
我猛地转过身,脸颊烧透,手指都在抖。
胡乱抓过椅背上准备送去干洗的旧衬衫和一条薄毯,几步蹭过去,不敢低头看,只把衣服胡乱往那片月光里一扔。
“穿…穿上!”声音干涩得吓人。
衣料窸窣落下。没有动静。
我急得冒汗,几乎想夺门而逃。就在我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的瞬间,手腕骤然一紧!
冰冷的触感激得我浑身一颤。
那只手很大,指节分明有力,带着初生般的潮润,死死箍着我的腕骨,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它。
我猝然低头,正正撞进一双睁开的眼睛里。
瞳仁极黑,极深,像两口新掘的井,倒映着我惊惶失措的脸。
里面没有刚醒的懵懂,只有一种冰冷的、专注的探究。
他的脸完全从发丝间露出来,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分明,是我胡乱捏就时绝不曾赋予过的清晰俊美,却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死物成精。
他抓着我的手,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将我的掌心摊开,牵引着,按向他赤裸的脖颈下方,锁骨交汇之处。
那里的皮肤光滑一片,没有任何起伏。
冰凉的指尖抵着我的手背,强迫我触摸那一块平坦的、理应存在但却空无一物的区域。
他开口。
声音低哑,摩擦着寂静的空气,像粗粝的砂纸刮过陶土表面,每个字都砸得我耳膜生疼:
“主人,”他问,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我,里面是纯粹的不解和冰冷的质问。
“为什么把我做成残次品?”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僵。
——完了。
我忘了给他捏勾巴。
我的指尖还贴在他颈下那片光滑的皮肤上,触感微凉,像上好的瓷。
可他的话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脑子里。
残次品。
这三个字让我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仿佛那皮肤会咬人。
手腕上还留着他方才用力的触感,一圈隐痛。
“我…”喉咙发干,声音挤出来都是碎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想办法……”
他依旧仰躺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慌的困惑。
好像他只是在询问一个工艺步骤上的瑕疵,而不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夜晚在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渐明,灰白的光透进来,将他周身那层诡异的月光滤镜褪去,显出一种更切实的、活生生的…苍白。
他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躺在我工作间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神像。
一觉醒来看到这样一幕,我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捡起滚落一旁的薄毯,抖开,兜头盖在他身上,胡乱裹了几圈,尤其是腰部以下。
“先…先起来。”我不敢看他,声音发虚,伸手想去拉他胳膊,又触电般缩回。碰到哪里都不对劲。
他自己撑着地,缓慢地站起身。毯子松松垮垮地围在腰际,露出大片胸膛和笔直的双腿。
他比我高出一个多头,站起来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动作间带着一种新生的、微涩的僵硬,但又奇异地协调。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包裹的下半身,又抬手摸了摸粗糙的毯料,眼神里掠过一丝新奇。
“衣…衣服,”我指着刚才扔过去的衬衫,舌头打结,“穿上那个。”
他依言弯腰捡起。手指捏着那件灰蓝色的旧衬衫,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试图像套麻袋一样往头上套。
“不是…这样…”我简直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手指尖都在抖,帮他把衬衫展开,示意胳膊伸进袖子。
他配合地抬手,眼神一直落在我脸上,观察着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当我不可避免地碰到他手臂皮肤时,那温凉的触感让我像被蜇了一样快速缩回。
扣子他自然不会扣。
衬衫勉强挂在身上,下摆遮到大腿,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和整个长腿。这若隐若现比全裸还让人无所适从。
“裤子…”我喃喃着,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卧室翻出一条运动裤,闭着眼递给他,“把这个穿上。”
一阵窸窣后,我睁开眼。裤子他穿得歪歪扭扭,裤脚拖地,衬衫扣子扣得乱七八糟,最上面扣到了最下面,绷得紧紧的。但他似乎并不觉得不适,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我。
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我。我的工作间,充满了陶土、釉料和半成品的地方,站着一个我亲手捏出来、一夜长大的泥娃,穿着我的旧衣服。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什么。问你是什么?你怎么活的?你饿不饿?
他向前走了一步。步伐很稳,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停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黑眼睛像深潭。
然后,他抬起手,指了指桌面上的书和笔。又指向我。
意图很明显。
我喉咙发紧。“你…想学写字?”
他点头。眼神专注得惊人。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一种诡异的日常。
我找来纸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字词。他辨认、记忆的速度远超常人。
他对我有种全然的依赖和…占有欲。
我做饭,他必定站在厨房门口看,高大的身影堵着门。我睡觉,他就在我床边的地板上铺个垫子睡——我试图让他去客房,但他只是站着不动,用那种沉默的眼神看着我,直到我败下阵来。我工作时,他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安静地看我揉捏陶土,眼神偶尔会落在我的手指上,再移到我的嘴唇上。
他似乎在透过我,拼命理解这个他骤然闯入的世界,以及他自己存在的意义。
偶尔,我会撞见他站在镜子前,盯着里面那个俊美却无声的倒影,手指反复描摹颈部的线条,久久不动。
那时,我心里会泛起细密的、说不清的酸涩和负罪感。是我把他做成这样的。
一天傍晚,我窝在沙发里画新的设计图。他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翻着一本我找来的旧图册。夕阳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软化了他身上那种非人的精致和冰冷。
屋里很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他翻页的细微声响。
忽然,他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抬头。他指着图册上的一页,然后看向我。
那页是一幅油画,昏暗树林里,一对男女在接吻。
我脸一热,含糊道:“…接吻。”
他却没移开目光,反而更专注地看着我,似乎要我更详细的解释。那双眼睛太干净,太直接,反而让我无所适从。
“就是…相爱的人会做的事。”我硬着头皮补充。
他若有所思,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回我脸上。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嘴角。
指尖微凉,触感却清晰得惊人。
我猛地一僵,向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在半空。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他收回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抬眼看看我,眼神里似乎有极浅的疑惑,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躲开。
他拿过旁边的纸笔,低头快速写着什么。
然后,他把纸递到我面前。
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工整,一笔一划,带着一种用力刻画出来的认真:
【可以和我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