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争吵已经过去了两周。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设备运转的低嗡声和偶尔翻动乐谱的沙沙声。

苏然依然专业、精准，每一个指令都简洁得不带任何多余情感。她不再叫张真源“真源”，而是重新用回了“张先生”这个称呼。那道无形的墙不仅立了起来，还在不断加高、加固。

“张先生，第三轨的人声需要重录，气息不稳。” “这个地方的编曲还需要调整，太过实验性了。” “今天准时结束，我不加班。”

她的每一个建议都无懈可击，每一个决定都符合专业标准，但张真源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那种曾经让创作过程充满生机的火花消失了。音乐变得正确而乏味，就像精心调制的合成食品，营养俱全却毫无灵魂。

一个周四的下午，张真源提前结束录制，说自己嗓子不舒服。苏然只是点点头，没有像往常那样提醒他保护嗓子的注意事项，也没有问他需不需要蜂蜜水。

“明天九点准时开始。”她只是这样说，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张真源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小录音室。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重新找回对音乐的感觉。

小录音室条件简陋，隔音效果也不好，能听到外面街道的嘈杂声。但在这里，他感到久违的自由。他重放了专辑中的几首歌，试图找回最初创作时的那种激情和纯粹。

听着听着，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些歌变得太“安全”了。苏然抹平了所有可能有争议的棱角，将那些大胆的创新都稀释成了易于消化的流行元素。

愤怒和失望涌上心头。他抓起外套，决定回去找苏然问个明白。

回到工作室时，天已经黑了。令他意外的是，苏然还在那里，背对着门，戴着耳机，专注地听着什么。张真源正准备开口，却突然愣住了。

耳机里流淌出来的，是他最初版本的《溯》——那个被苏然认为“太过实验”“风险太大”的版本。她闭着眼睛，手指随着音乐轻轻打着拍子，脸上带着他许久未见的专注和欣赏。

那一刻，张真源困惑了。如果她不喜欢这个版本，为什么私下里还要听？

他轻轻咳了一声。苏然猛地惊醒，迅速切换了音频，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张先生？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疏离。

“我在想《溯》的编曲，”张真源试探着说，“或许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那个版本。”

苏然的脸色微微一变：“那个版本不符合市场预期。”

“但你喜欢它，不是吗？我刚才听到你在听。”

苏然沉默了片刻，转身整理控制台：“个人喜好与专业判断是两回事。作为制作人，我必须考虑专辑的整体市场和商业前景。”

“即使那意味着扼杀最好的部分？”张真源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

苏然终于转过身，眼中有着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这个行业不只是关于艺术，张先生。有时候我们必须做出妥协，为了更大的目标。”

“什么样的更大目标？销量？奖项？还是你的声誉不受牵连？”话一出口，张真源就后悔了。

苏然的脸色瞬间苍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今天到此为止吧。明天见。”

又一次不欢而散。

第二天，张真源到达工作室时，发现苏然不在。桌上留着一张字条：“紧急会议，自行练习最后一首歌的演唱。”

独自一人在工作室里，张真源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他试着录了几遍歌，但效果都不理想。没有苏然那双敏锐的耳朵和精准的指导，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迷雾中摸索。

休息时，他无意中看到苏然忘记带走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看得出经常被使用。犹豫再三，他还是翻开了它。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专辑制作的每一个细节：每首歌的编曲思路，不同版本对比，市场分析，甚至还有对他嗓音特点的详细分析——“真源的中音区温暖但缺乏变化，需要更多气息支撑”“高音清澈但有紧张感，建议加强腹部训练”......

翻到后面，他突然愣住了。最新几页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

“李总再次施压，要求更换制作人。坚持拒绝。” “传闻有内部人员泄露信息，需要查证。” “版权部门提醒注意《溯》的戏曲采样授权问题，疑似有人故意设障。” “保护真源，不影响他创作状态。”

最后一行字格外刺眼：“音乐至上，即使代价是我出局。”

张真源的手开始颤抖。他完全误会了苏然。她不是在妥协，而是在战斗——一场他完全不知情的战斗。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是李姐。

“真源，听着，事情有点复杂。”李姐的声音异常严肃，“公司决定暂停专辑制作，苏然将被调往另一个项目。”

“为什么？”张真源感到一阵恐慌。

“有一些...关于苏然专业操守的质疑。她似乎在与外部公司接洽，可能泄露项目信息。”李姐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但这次公司是认真的。”

“这不是真的！”张真源脱口而出，“苏然一直在保护这个项目！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真源，有些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建议你不要卷入太深。”

通话结束后，张真源立刻打给苏然，但电话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他抓起笔记本，冲出工作室。

他找遍了苏然常去的所有地方：公司会议室、常去的咖啡店、甚至那家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馄饨店，都没有她的踪影。

最后，他想起了一个地方——那个他们初次见面的录音室。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张真源快步走向那栋熟悉的大楼，心中祈祷着苏然会在那里。

录音室的灯果然亮着。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苏然独自坐在控制台前，背影显得格外孤独。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然没有转身，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看到笔记本了？”她平静地问。

“为什么不说实话？”张真源的声音带着痛苦和自责，“为什么让我误会你？”

苏然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你需要专注于音乐，而不是这些勾心斗角。”

“发生了什么？李姐说你要被调离项目，还说你在与外部公司接洽？”

苏然苦笑一声：“前经纪人王斌——你知道的，那个因为贪污被开除的——他在报复。他勾结了公司内部的人，散播谣言，制造障碍，甚至伪造了我与竞争对手接洽的证据。”

她深吸一口气：“公司高层施加压力，要求我退出制作人位置。如果我拒绝，整个项目都可能被搁置。”

“所以你故意疏远我？让音乐变得乏味？这样他们就会认为我已经不在乎了？”张真源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我必须让他们觉得我已经屈服，同时在暗中收集证据。”苏然的眼神变得坚定，“但这个项目必须继续，即使不是由我来制作。”

张真源走到她面前，将笔记本放在控制台上：“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战斗的。这不是你的项目，也不是我的项目，这是我们的项目。”

苏然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真源，这可能会毁了你的事业。王斌在业内很有势力，他......”

“那就让他试试看。”张真源打断她，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音乐不只是音符和歌词，苏然。是你教会我这一点的。它关乎真实，关乎坚持，关乎不向错误妥协。”

他拿起控制台上的耳机，递给苏然一半：“现在，让我们回到真正的音乐上来吧。”

苏然接过耳机，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那道无形的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音乐响起，是《溯》最初的那个版本。戏腔与现代电子乐的交融创造出一种奇异而震撼的美感。在寂静的夜色中，这段音乐听起来格外有力，仿佛是对所有质疑和阻碍的回应。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当歌曲结束时，苏然轻声说。

张真源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首先，让我们把真正的音乐做出来。然后，让那些试图阻止它的人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沉默的。”

窗外，城市的灯光如同星空般延展。在这个小小的录音室里，两人再次并肩而立，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这一次，他们之间不再有误会和隔阂，只有共同的信念和难以言喻的默契。

休止符已经结束，音乐即将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