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里斯本的航班上,张真源望着舷窗外绵延的云海,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仅仅数月前,他还在为一场几乎毁掉职业生涯的官司奋战,如今却踏上了国际音乐节的旅程。
苏然似乎看透了他的思绪,轻轻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更多的是不确定,”张真源诚实地说,“我们的音乐在国际舞台上会被接受吗?还是只会被视为‘异域风情’的装饰?”
苏然微笑:“记得我们最初做融合音乐的初衷吗?不是为了被接受,而是为了表达真实的自我。这个初衷不会因为舞台变大而改变。”
里斯本迎接他们的是明媚的阳光和特茹河畔吹来的咸涩海风。融合音乐节的场地设在一个由古老修道院改建的文化中心,哥特式拱廊下悬挂着现代音响设备,中庭花园里散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人。
他们的工作室被安排在修道院西翼的一个小房间,石墙上爬满藤蔓,窗外是橙树成荫的回廊。最初几天,他们忙着适应环境、调试设备,与其他音乐人交流时还带着些许谨慎。
音乐节的艺术总监,葡萄牙人安东尼奥,是个热情洋溢的中年人,能说流利的中文。“我二十年前在北京学过二胡,”他解释道,“中国音乐的变化音色让我着迷。”
第二天傍晚,安东尼奥邀请他们参加一个非正式的河边聚会。来自十几个国家的音乐人分享着食物、酒和音乐。一个西非鼓手即兴敲起节奏,印度西塔琴手随即加入,然后是苏格兰风笛、阿根廷班多钮手风琴...各种看似不协调的音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去啊,”安东尼奥鼓励愣在一旁的张真源和苏然,“加入他们。” 苏然犹豫片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电子键盘,张真源则借了一把古典吉他。他们谨慎地融入这场国际即兴合奏,最初只是提供简单的和声支撑。
但随着音乐进行,某种神奇的变化发生了。语言障碍消失,文化差异弥合,只剩下纯粹的旋律对话。张真源即兴弹奏出一段《溯》的变调,西非鼓手立刻捕捉到节奏,加以复杂的变化;苏然加入一段京剧韵白的电子化处理,印度琴手巧妙地将之与自己传统的拉格相结合。
音乐持续到深夜,星光下的特茹河仿佛也随着节奏流淌。结束时,大家相视而笑,无需言语已然心意相通。
“这就是音乐节的精髓,”安东尼奥递给他们两杯波特酒,“不是表演,是对话。” 回到工作室,张真源和苏然兴奋得无法入睡,连夜记录下刚才的即兴灵感。
“我们太局限于中西融合了,”苏然眼睛发亮,“音乐本无国界,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在某种特定模式中?”
张真源点头:“就像河流汇入海洋,保持本色,却成为更大整体的一部分。” 他们决定大胆调整原定的演出计划,不再表演已经成熟的《溯》,而是创作一个全新的、融合多文化元素的即兴作品。
接下来几天,他们主动与其他音乐人交流学习。张真源迷上了西非鼓的复杂节奏,苏然则与一位伊朗女音乐家探讨波斯传统音乐中的微分音。这些交流带来的不仅是新技术,更是对音乐本质的重新思考。
演出前夜,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打破了和谐氛围。 起因是一位英国电子音乐人在工作坊中大量采样西藏传统音乐,却将其完全碎片化、电子化,几乎无法辨认原貌。一位来自西藏的音乐家当场表示不满,认为这是文化掠夺而非尊重。
争论迅速升级,不同国家的音乐人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所有音乐都应该自由共享、重构;另一方强调文化尊重和渊源的重要性。
安东尼奥紧急召开圆桌讨论,邀请各方表达观点。会议室气氛紧张,翻译耳机里传来激烈的话语。
张真源和苏然被邀请分享中国戏曲融合的经验。苏然站起来,略显紧张但语气坚定:“融合不是覆盖或占有,而是对话。我们使用戏曲元素时,首先要理解其文化背景和精神内涵,不是作为异域风情的装饰,而是作为平等的对话者。”
她展示了《溯》的不同版本,从最初对戏曲的严格尊重到后来的各种创新尝试:“关键不是能不能改,而是以什么态度改——是猎奇性的索取,还是真诚的学习与对话。”
讨论持续到深夜,没有达成完全共识,但开启了重要的对话。最后,那位英国音乐人同意在作品中标注采样来源和文化背景,并承诺将部分收益捐献给西藏传统音乐保护项目。
这场风波意外地给了张真源和苏然新的创作灵感。他们决定将这场争论本身融入表演——不是提供答案,而是呈现问题。
正式演出那天,古老修道院的主厅座无虚席。当他们上台时,聚光灯下的面孔来自世界各地,眼神中充满期待。
演出以简单的海螺鸣响开始,随即加入中国古琴的泛音。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张真源没有唱歌,而是用中英双语朗诵了前几天争论中的片段:
“音乐应该无国界...” “但文化有渊源...” “创新就是要打破规则...” “尊重不是束缚...”
苏然则用电子设备实时处理这些话语,将它们转化为音乐元素,叠加在西非鼓节奏和中国笛旋律之上。各种声音交织碰撞,时而和谐,时而冲突,仿佛重现那场争论。
然后转折出现——张真源开始演唱,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一种自创的“无国界语言”,只有音调和情感,没有具体语义。苏然的编曲逐渐将之前看似冲突的元素融合,形成一种新颖却协调的整体。
最动人的时刻出现在演出尾声。他们邀请所有参与讨论的音乐人上台,每人即兴加入一段代表自己文化背景的旋律。最初杂乱无章,慢慢地,奇迹般地,这些迥异的音乐找到了共同的节奏和和谐,形成一首真正的“世界融合曲”。
演出结束后,长时间的寂静,然后是爆发的掌声。不同肤色的观众站起来,眼神中闪烁着被音乐打动的光。
后台,安东尼奥激动地拥抱他们:“你们不仅表演了音乐,更表演了音乐的可能性!”
当晚的庆功宴上,一位德国音乐评论家找到他们:“我很惊讶中国音乐人如此开放。西方媒体常描绘中国文化保守排外。”
苏然微笑回应:“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在不断融合外来元素。关键是保持主体性的同时,拥抱多样性。”
张真源补充道:“就像竹子,外表有节,内心虚空,既能挺立,又能随风弯曲。” 这番对话启发了他们:下一张专辑或许可以探索“中国文化中的融合传统”,从古代的丝绸之路音乐交流,到近代的中西合璧。
音乐节最后一天,他们收到一个特殊邀请:葡萄牙文化部希望购买他们演出作品的版权,作为国家声音档案馆的收藏。
“不仅是作品本身,还包括创作过程的记录和那场争论的录音,”工作人员解释,“我们认为这代表了当代音乐创作的重要方向。”
签约后,张真源和苏然漫步在特茹河畔。夕阳西下,河水泛着金红色的光。 “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张真源感慨,“从一场充满敌意的官司,走到国际认可。” 苏然停下脚步,望向对岸的贝伦塔:“也许音乐就像这座古老的航海大国,本质是关于探索和连接。”
离开里斯本前,他们特地去了欧洲最西端的罗卡角。悬崖陡峭,海天无际,石碑上刻着葡萄牙诗魂卡蒙斯的诗句:“陆地止于此,海洋始于斯。”
苏然轻轻触摸石碑:“就像我们。一段旅程结束,新的旅程开始。” 张真源从口袋拿出那个修复的海螺,放在耳边:“听,大西洋的声音。和太平洋不同,但都是海洋。”
回到中国,机场已经有一小批歌迷和媒体等候。大家最关心的是国际成功会否改变他们的音乐方向。
“不会改变,只会深化,”张真源回答,“我们更加确信,音乐的本质是对话——与传统对话,与不同文化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工作室里积攒的工作如山。但在处理具体事务前,他们先花了整整一天,只是静静地听在里斯本记录的那些声音:街头艺人的法多歌唱,咖啡馆里的闲聊,修道院钟声,还有那场即兴跨国合奏。
“每听一次,都有新的发现,”苏然闭着眼说,“就像海螺里的回响,永远有新的层次。”
李姐带来一个消息:由于国际认可,国内几个重要音乐奖项突然对他们表示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邀请,”李姐表情复杂,“王斌曾经主导的那个‘亚洲音乐之星’项目,新管理层希望你们接手艺术总监职位。”
这个邀请像一个轮回的象征。曾经差点摧毁他们职业生涯的项目,现在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思考再三,他们提出了一个反建议:不接手现有项目,而是共同创建一个全新的“音乐桥梁”计划,专注于支持跨界、跨文化的融合项目,特别关注年轻音乐人。
令人惊讶的是,对方欣然同意。 “看来不止我们在变化,”签约后,张真源感慨道,“整个环境都在慢慢改变。”
秋去冬来,他们的新专辑《海螺的回响(世界篇)》悄然发布。没有大规模宣传,只在音乐节和特定平台上线。专辑包含10首作品,全部源自里斯本的即兴创作和后续发展。
最特别的是最后一轨:《罗卡角的海螺》。那是他们在欧洲天涯海角录制的真实环境音,叠加了32国音乐人的即兴合唱,没有任何修饰,只有纯粹的声音和空间感。
乐评人对此评价两极:有人认为“开创性的声音实验”,有人批评“混乱无章”。但一个共识是:中国音乐人正在以新的自信走向世界舞台。
平安夜那天,张真源和苏然再次来到那个海边城市,举行为少数幸运歌迷的小型演出。场地特意选在当年他们即兴创作《海螺的回响》的那个海滩。
冬夜寒冷,但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热茶和故事。没有豪华音响,只有一把吉力和一个小键盘。
演出到一半,突然下起小雪。南方罕见的雪花在篝火映照下如同飞舞的金粉。歌迷们惊喜地抬头,有人伸出手接住雪花。
张真源和苏然相视一笑,即兴改换歌单,开始演唱一首温柔的新歌《雪落下的声音》。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旋律,与自然的海声、雪落声、篝火噼啪声交融。
那一刻,音乐回归最本真的状态——不是产品,不是商品,而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共享时刻。
演出结束后,一个年轻女孩走过来,眼中含泪:“谢谢你们的音乐。我妈妈是戏曲演员,以前总觉得她的艺术过时了。直到听了《溯》,我们才开始真正交流音乐。她现在尝试用戏曲方式唱流行歌,我还学了点古筝...”
苏然轻轻拥抱她:“音乐本来就是一代代对话的过程。你很棒,延续了这个对话。” 女孩离开后,张真源轻声说:“这就是我们做音乐的意义吧?不是奖项,不是销量,而是这样的连接。”
雪花依旧稀疏地飘落,海面漆黑如墨,唯有远处灯塔规律闪烁。 苏然靠在张真源肩上:“记得官司最艰难的时候,我曾怀疑音乐是否值得如此奋斗?” 张真源握住她冰凉的手:“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正因为音乐如此重要,才值得为之奋斗。”
潮水轻轻拍岸,仿佛在应和这句话。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中,海天界限模糊,唯有音乐在心中清晰回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自我与他者,此地与远方。
新的创作,已经在雪声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