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的茶叶

案头的锡罐又被碰倒时，C正对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发呆。锡罐滚到红木地板的缝隙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雪夜，M踩着积雪穿过胡同口时，皮靴碾过冰粒的声音。

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罐身的刹那，忽然顿住了。罐口的密封纸早就脆化，裂开一道细缝，风从窗缝钻进来，卷出一缕极淡的清香。不是龙井的醇厚，也不是碧螺春的清甜，是祁门红茶特有的、带着点焦糖气的暖香，像被阳光晒透的旧毛衣。

C把锡罐捧起来，对着光看。罐身是哑光的白，上面用金漆画着缠枝莲，边角已经磨出了细痕。这是M送的，算起来该有十五年了。

那年C刚搬进这条老胡同，院里的石榴树还没他高。M是隔壁出版社的编辑，总在傍晚扛着一摞书稿回来，皮鞋跟敲着青石板路，“嗒嗒”声能从胡同口一直传到院里。

第一次说话是在石榴树下。C蹲在那里捡被风吹落的花瓣，M抱着书稿从旁边过，不知怎么就绊了一下，书稿散了一地。两人手忙脚乱地去捡，指尖在半空中撞了一下，C摸到他掌心的薄茧，像砂纸磨过的木头。

“抱歉。”M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笑意。他捡起最后一本，封面上沾了片石榴花瓣，红得像滴血。

后来就熟了。M总在写完稿的深夜敲他的门，手里拎着瓶威士忌，或者一兜刚出炉的糖火烧。C则会泡上茶，用的就是这只锡罐里的祁门红。

“你们中国人真奇怪，”M靠在藤椅上，看着茶杯里舒展的茶叶，“放着咖啡不喝，偏要等这玩意儿慢慢泡开。”

C给他添了点热水，水汽漫上来，模糊了M的眉眼。“茶要等，”他说，“等它把所有味道都交出来。”

M笑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烫得龇牙咧嘴。C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老胡同的寂静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了整夜。C被冻醒时，听见院里有动静，披衣出去看，见M正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把扫帚，笨手笨脚地扫着枝桠上的雪。

“别扫了，会冻坏的。”C喊他。

M回过头，睫毛上沾着雪粒，像落了层霜。“我妈说，雪压多了，树会断。”他的声音被冻得发脆，“小时候我家后院有棵樱桃树，就是被雪压折的。”

C忽然想起M提过，他是在美国南部长大的，那里的冬天很少下雪。他回屋拿了件厚外套，递过去：“披上吧，别感冒了。”

M接过去穿上，外套有点短，袖子露出一截手腕，冻得通红。他看着C，忽然说：“明年春天，我们一起等这棵树开花吧。”

C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M开春就要走了，出版社派他去纽约分社，据说要待很久。

离别的前一晚，M又来敲他的门。这次没带威士忌，也没带糖火烧，只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锡罐。

“这个给你。”M把锡罐塞给他，“我托人从安徽带的祁门红，说是最好的那批。”

C捏着罐身，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怎么突然想起送茶？”

“总觉得，”M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等你泡茶的时候，说不定会想起我。”

那晚他们没喝酒，也没多说话，就坐在藤椅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茶味很浓，暖得人喉咙发紧。C看着M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忽然想，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时间从来不会停。第二天一早，C站在门口，看着M的行李箱消失在胡同拐角，皮靴敲着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了。

锡罐里的茶叶喝了很久。C总是在傍晚泡上一杯，看着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想起M烫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心里又暖又空。

后来偶尔会收到M的邮件，说纽约的咖啡太苦，说想念胡同口的糖火烧，说看到唐人街有卖祁门红，却总觉得不如他送的那罐香。C每次都回信，说石榴树开花了，说院里的文竹又抽出了新芽，说那罐茶还没喝完。

再后来，邮件渐渐少了。有时是C忘了回，有时是M的地址换了，一来二去，就断了联系。

锡罐里的茶叶还剩小半罐时，C搬家了。老胡同要拆迁，石榴树被挖走那天，他站在空荡荡的院里，忽然想起M说过要一起等花开。

这只锡罐跟着他搬了三次家，被遗忘在书架顶层，蒙了厚厚的灰。直到今天整理旧物，才被不小心碰倒。

C打开锡罐，里面的茶叶已经成了深褐色，蜷成小小的一团，像风干的蝴蝶。他捏起一撮，凑近鼻尖，那股焦糖似的暖香还在，只是淡得像一声叹息。

他烧了壶水，取了点茶叶放进玻璃杯里。热水注进去的瞬间，那些干硬的茶叶忽然动了，慢慢舒展着，像沉在水底的绿色火焰。水渐渐变成了琥珀色，暖香漫了一屋子。

C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有点涩，有点甘，像很多年前那个雪夜，M站在石榴树下，睫毛上的雪粒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窗外的文竹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了新叶，嫩得发绿。C看着玻璃杯里旋转的茶叶，忽然想，或许该给纽约写封信，问问那里的春天，有没有石榴花开。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锡罐轻轻摇晃，罐口露出的茶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段被风干，却从未褪色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