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

（十）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实在是……心情大好！

原因无他，那个黏人精转世、几乎要把“晓鹿语专属挂件”刻在脑门上的六皇子林疏鹤，终于、终于、终于没来缠着你了！

据说是宫里那位学问极好的太傅下了死命令，要抽查几位皇子的功课，尤其是跳脱的六皇子，被额外“关照”，勒令在东宫闭门苦读一日。

得知这个消息时，你几乎要仰天长啸三声“老天开眼”！

终于能拥有一整日不被某位皇子殿下360度无死角“关怀”的自由时光了！

你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溜出了府门，目标明确——东街口那家开了几十年、味道一绝的老字号云吞摊！

那皮薄馅大、汤头鲜美的云吞，是你枯燥闺阁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亮色。

然而，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

当你蹦蹦跳跳来到熟悉的摊子前，恰好看到老板笑眯眯地将最后一碗冒着热气的云吞，打包好递给了一个顾客。

你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好消息：云吞还有最后一碗。 坏消息：被买走了。

你僵硬着小脸，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今天这是什么运气？早知道出门前该看看黄历！

若是被别人买走倒也罢了，你顶多遗憾一下，明日请早。

可偏偏，买走那最后一碗云吞的人，听到老板的道谢声转过身来——那张清冷俊逸、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淡淡嘲讽的脸，正是你那另一位……嗯，关系复杂的“竹马”，江浸月。

说起江浸月，你们的故事可就长了，还掺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遗憾和隔阂。

时光倒回你六岁那年。

你突发奇想，想让府里新来的、功夫很好的贴身侍卫漓汐把你抱到晓府大门口那威严的石狮子上去，美其名曰要“第一个迎接爹爹下朝归来”。

漓汐拗不过你，又想着就在府门口应当无碍，便依了你。

结果，他刚把你放上去，府内就有急事唤他，他叮嘱你千万别乱动，快去快回。

可偏偏就是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被一个在附近踩点、心怀不轨的人牙子瞧见了。

你穿着精致，粉雕玉琢，又独自一人坐在石狮子上（虽然是在自家门口），那人牙子竟误以为你是附近哪家刚被抄家、流落出来的小姐，顿时恶向胆边生，上前捂住你的嘴，抱起你就想跑！

你又惊又怕，又哭又闹，手脚并用地挣扎。那人牙子怕动静太大，心一横，抬手就想将你打昏。

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马车恰好路过。车帘掀开，露出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冷峻的脸。

正是江浸月。他见状，厉声呵斥：“住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尔敢抢人？！”

他虽年少，但气势十足，身边跟着的护卫也立刻围了上来。那人牙子见势不妙，终究是心虚，慌忙丢下你，钻进小巷溜得无影无踪。

是江浸月跳下马车，接住了吓傻了的你。你当时哭得撕心裂肺，小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是他一路抱着你，轻声安抚，问你家在何处。可你受了惊吓，又年纪小，只知道自己叫“语语”，爹爹是“大将军”，别的什么都说不清。

他本想直接送你回晓府，但抱着你走到晓府附近时，他身边一个眼尖的婆子认出了你，低声告诉了他你的身份。

然而，听到你是晓府千金后，江浸月抱着你的手臂却微微僵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犹豫和……晦暗？

他最终没有将你直接抱回晓府，而是转身将你送到了离晓府隔了几条街的一家信誉极好的医馆，仔细交代医师看好你，并言明你的家世，让医师务必尽快通知晓府来人。

然后，他甚至没等晓府的人到来，便匆匆离开了。

后来你才知道，他大概是……怕你醒来后，不想见到他吧。

因为在那之前不久，发生了一件让晓、江两家都悲痛欲绝、更让你们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关系降至冰点的大事。

大辰三十四年，你的弟弟晓栖迟和江浸月的妹妹江稚安，两个年纪相仿、经常一起玩闹的孩子，在一次外出游玩时，竟双双溺水身亡！

虽然调查结果是意外，但丧子之痛几乎击垮了两个家庭。

尽管生活总要向前，两府渐渐将这份悲伤压入心底，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然而，江府一个心思恶毒、曾被江夫人责罚过的婆子，却趁机在伤心欲绝的江浸月耳边不断挑拨离间，暗示是因为晓栖迟贪玩，才连累了她家小姐江稚安……

少年丧妹之痛，加上恶仆的蛊惑，让江浸月的心扭曲了。

他无法理性思考，将一部分怨气和迁怒，投射到了同样失去弟弟的你身上。

他觉得，若不是和你弟弟一起玩，他的妹妹就不会出事。

从此，你们之间的关系便有了裂痕，越来越远。

他从那个会保护你、给你带糖吃的浸月哥哥，变成了一个见面要么冷淡无视、要么就像现在这样……言语带刺的少年。

医馆那次之后，你们更是几乎再无交集。

“……小鹿茸，”一个清冷的声音将你从回忆里拽出，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戏谑，“明明云吞都没了，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望穿秋水，云吞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小鹿茸”是他不知从何时起给你起的外号，说你小时候像只受惊的小鹿，现在……大概觉得你傻得冒气？

你回过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硬道：“管你什么事？本小姐就是喜欢看这里的风景！不行吗？”（虽然这云吞摊旁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江浸月已经付好了钱，手里提着那碗让你馋涎欲滴的云吞。

他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为了故意气你，他还当场打开油纸包，当着你的面，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那晶莹剔透的云吞，然后用一种无比悠然、甚至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说：“哦？看风景？看你这样儿……明天的功课，肯定还没温习吧？不知道明天夫子提问，某些人要怎么蒙混过关呢……”

……啊啊啊！杀人诛心！恶语伤人六月寒！他到底是怎么用那张37℃的嘴，说出如此冰冷刻薄的话的？！

你被戳中痛处，顿时心虚起来，但输人不输阵，你强撑着扬起下巴：“哼！本小姐早就温习好了！你少吃萝卜淡操心！”

“是吗？”江浸月放下汤勺，好整以暇地看着你，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察一切的光芒，“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答不上来……我可就去告诉夫子，某人大放春日假，只顾着玩，学业荒废殆尽了。”

“问就问！我还怕你不成！”你自信满满地叉腰，心想你一个经历过21世纪题海战术洗礼的（前）高中生，还能被这古代小学鸡的问题难倒？

江浸月挑眉，慢悠悠地开口：“哦？口气不小。那……把今日夫子原本要讲的那篇《劝学·节选》背来听听。”

你：“！！！”

你瞬间石化，然后裂开。

什、什么文章？今日不是放春日假吗？！你今早还和你大姐晓挽鸢在院子里快快乐乐地放纸鸢呢！哪来的课？！

“今天……有课？”你的声音开始发抖。

“对啊。”江浸月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你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像是抓住了老鼠尾巴的猫，“夫子昨日散学前特意强调的，春日假只放上午，下午照常讲学。看来……你是真没去啊。现在……都快黄昏了，学早就放了呢。”

你感觉天旋地转，又又又裂开了！

“你……你为什么在这？你不用上学吗？”你垂死挣扎，试图转移话题。

江浸月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点“学霸的余裕”：“我？我自然是早早答完了夫子的提问，得了优等，夫子准我先走的。哪像某些人……”

你彻底蔫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承认：“……没……上。”

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思考明天怎么跟夫子求情以及回家怎么应对爹娘的狂风暴雨了。

就在你万念俱灰之时，江浸月却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逗弄小动物般的语调：“唉，看你这么可怜……要不然这样吧。”

你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他。

他俯下身，凑近你一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你乖乖叫我一声‘哥哥’，我就……考虑考虑，不向夫子告发你，怎么样？”

好家伙！在这挖坑等着我呢！

你气得牙痒痒，但……形势比人强。

他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他的话夫子肯定信。这声“哥哥”叫了，可能只是丢点面子；不叫，明天可能就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保命要紧！面子什么的，暂时可以不要！

你在心里把江浸月骂了一万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江……浸月……哥哥……”那“哥哥”两个字，完全是你咬牙切齿磨出来的。

江浸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像是冰雪初融，带着一种得逞的、极其欠揍的满足感。

他甚至还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你的头顶（虽然他五岁后就比你高半个头这件事一直让你很怨念！）。

“唉，妹妹真乖。”他心情极好地直起身，提着那碗已经不那么烫的云吞，冲你挥挥手，“哥哥走了，你……慢慢看风景。”

说完，他转身，步履轻快地融入夕阳的余晖里，留下你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十一）

然而，与你想象的“奸计得逞、心情愉悦”不同。

江浸月回到自家府邸，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褪下衣衫，将自己浸入微烫的浴桶热水之中时，脸上那点戏谑和得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俊逸却总是带着冷感的眉眼。

他靠在桶壁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的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

那玉佩样式简单，甚至算不上多名贵，却是你三岁那年，懵懵懂懂时，硬塞给他的“礼物”。他竟一直贴身戴着。

哪里有什么报复和戏弄的快感？

有的，只是更深重的无奈和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

他从未真正恨过你。

晓栖迟和江稚安的意外，在江府那个用心险恶的婆子被处理之后，真相早已大白。那个婆子因为自家孙子向江稚安提娃娃亲被拒，怀恨在心，又想报复主家，那次出游时，竟狠心将两个无辜的孩子推下了水！

他前世被蒙蔽，与你冷嘲热讽了半生，疏远了你半生。直到后来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弥留之际，那个终于暴露的婆子才得意地笑着说出了一切真相。

他那时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不是病死的，是悔恨而死的！恨自己轻信谗言，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妹妹，更恨自己……那样对待了同样失去至亲、本该互相慰藉的你。

重生归来，他第一时间就处置了那个婆子，在她还未开始散播谣言之前。

他烧了很多纸钱给妹妹和晓栖迟，祈求他们的原谅，也让自己摇摆不定、充满愧疚的心稍微安稳了一点。

可是，隔阂已经造成。他知道，那一世他对你的冷言冷语，早已深深刺伤了你。这一世，他不知该如何靠近，不知该如何弥补。

他甚至怕看到你眼中可能出现的厌恶和恐惧。

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一种笨拙的、甚至惹人讨厌的方式。

故意抢你喜欢的吃食，故意用话刺你，故意找你的麻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们之间还有那么一丝微弱的联系。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他内心深处，那汹涌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愧疚和……那从未熄灭过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堪的眷恋。

叫你一声“哥哥”……仿佛就能短暂地回到那些无忧无虑、只有彼此的青梅竹马时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沉入温热的水中，试图淹没那无处排遣的复杂心绪。

水面之上，只余下几串无声的气泡，缓缓升起，然后破灭。

如同某些无法言说的情感，暗流汹涌，却只能沉寂于深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