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

（十六）

自那场如同亲身经历般惨烈、令人窒息的梦境之后，你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半点力气。

隔日清晨醒来，喉咙便如同被砂纸磨过般干涩疼痛，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咳嗽，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不到半日，额头便滚烫起来，高烧不退，意识也渐渐陷入混沌。

黛莹院里顿时乱作一团。

晓夫人闻讯急匆匆赶来，坐在你床边，看着你小脸烧得通红，蜷缩在被子里不住咳嗽发抖的模样，心都要碎了。

她握着你的手，那温度烫得她心惊肉跳，眼圈瞬间就红了。

“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和恐慌，几乎是朝着门外喊。

晓栖迟夭折的阴影还未完全从晓府散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至今仍刻在每个人的心底。

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且不说晓将军和她自己能否承受得住这接连的打击，单是皇家那边……陛下和皇后如此宠爱语语，若是在晓府出了事，治罪下来，整个晓府从上到下，怕是都……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一遍遍用浸了温水的帕子擦拭你的额头和脖颈，试图为你降温，声音哽咽：“语语，娘的语语，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

府里的老大夫被侍卫几乎是架着一路飞奔而来，气都没喘匀就被拉到了床前。

他仔细地为你看诊、号脉，观察你的舌苔和面色，眉头越皱越紧。

“大夫，小女……小女这到底是怎么了？”晓夫人见大夫神色凝重，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颤抖着问。

老大夫收回手，摸了摸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三小姐脉象浮数，舌红苔薄黄，乃是急火攻心，又感外邪，加之……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神魂不宁，才致梦魇缠身，邪热内蕴，引发这高热咳嗽之症。说来……更像是心病引动了身疾。”

他顿了顿，看向晓夫人：“老夫开一剂清热化痰、宁心安神的方子，用黄连、黄芩清热，朱砂、茯神镇惊安神，再佐以宣肺止咳的杏仁、前胡。将此药煎了，连服一旬，好生静养，切忌再思虑过甚、情绪大起大落，应当便可无碍了。”

听说只是梦魇惊惧所致，并非什么疑难杂症，晓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连连道谢：“有劳大夫了！多谢大夫！雪珏，快，按方子去抓药，另外，好生送大夫出去，诊金加倍。”

“是，夫人。”一直守在旁边的雪珏连忙应声，客客气气地引着老大夫出去，并仔细记下了药方安排人去抓药煎药。

你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期间似乎被人扶起来喂了几次苦涩的药汁，但意识始终模糊，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放在火上烤，时而又如坠冰窖，冷得牙齿打颤。

那些光怪陆离、悲惨绝望的梦境碎片依旧不时闪现，纠缠着你，让你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你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珏那张写满担忧的俏脸。见你醒来，她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姐！您终于醒了！”

你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痛嘶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微弱而难听：“雪珏……水……”

雪珏连忙转身，对旁边另一个小丫鬟涵儿吩咐道：“快！小姐醒了，把一直温着的清水端过来！”

她小心地扶着你靠坐在软枕上，从涵儿手中接过温水，一点点喂到你唇边，“小姐，慢点喝。”

温水滋润了干涸刺痛的喉咙，你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但依旧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我……这是怎么了？”你声音嘶哑地问，感觉自己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小姐您还不知道呢，”雪珏一边细心帮你掖好被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您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一直高烧不退，还说胡话，可把老爷和夫人急坏了！夫人守了您整整一天一夜，方才实在撑不住，被老爷劝回去歇息了。大夫来看过，说是梦魇惊惧引起的，开了药方。小姐，您先把这碗药喝了吧，一直给您温着呢。”

说着，她又端过一旁小几上黑乎乎的汤药。

那药味极其苦涩，光是闻着就让你胃里一阵翻腾。你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别开头，带着病中的娇气和委屈：“好苦……我不想喝……”这味道，比你小时候喝过的任何感冒冲剂都要难喝百倍！

雪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她凑近你一些，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给你出主意：“哎呀我的好小姐，您就多少喝一点吧，哪怕做做样子呢？您要是一口不喝，奴婢实在没法向老爷夫人交差呀……要不……您喝一点，剩下的……咱们悄悄倒掉一点？反正……再苦也不能苦了小姐您不是？”她冲你眨眨眼，一副“咱俩是一伙的”表情。

你被她这副模样逗得想笑，却又没什么力气，只能虚弱地笑骂了一句：“你个臭丫头……倒是会想法子……小姐我没白疼你。”

雪珏这丫头，机灵又忠心，心里始终是向着你的，这也是你一直以来最信任她、将她视为心腹的原因。

主仆二人正低声说着话，试图与那碗苦药作斗争时，房间内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暗了一下。

紧接着，床前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眉眼清冷，气质孤高，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隔绝尘世的寒雾。

雪珏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瞬间张开手臂，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躯挡在你床前，声音因为惊恐而拔高，带着颤抖：“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是晓将军府三小姐的闺房！你再不出去，我、我就喊人报官了！”

你却在那人出现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即使他换下了梦中那身更具仙门特色的道袍，即使他此刻的气息更加内敛，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墨清恒！

那个在你三世噩梦中，始终冷漠旁观、甚至隐隐推波助澜的“便宜师尊”！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你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骨冷意和恨意：“墨、清、恒……”

你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讥讽：“不知这位……仙尊大人，突然降临小女这凡俗之人的闺房，是有何贵干？”

墨清恒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震惊和错愕。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你：“你……认识我？”他此次前来，本是算准时机，想在你病中脆弱之时，以仙家手段显露一二，再赠予法宝，顺势提出收徒之事，提前将你这个万年难遇的变异水灵根苗子定下，免得日后被仙界其他那些心思各异的门派发现争抢。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尚未开口，这个看起来病弱不堪、理应从未接触过仙门的小女孩，竟然一口叫破了他的名讳！而且那语气……那眼神……绝非陌生，反而像是……认识了很久，且积怨颇深？

这怎么可能？他搜遍记忆，也确定自己从未在凡间见过她。

“当然认识，”你直视着他那双仿佛蕴藏着冰雪的眸子，心中虽仍有惧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冷静和嘲讽，“认识了……三生三世呢。”

你故意将话说得模糊而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赌他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还不至于在凡间对一个病弱小女孩立刻下杀手。

墨清恒再次沉默了。

他被你这句话彻底震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三生三世？这听起来荒谬至极，可她眼中的情绪却又如此真实不虚……那绝非一个十岁女孩能伪装出的复杂情感。

既然都被认出来了，那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和手段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他索性直接开门见山，压下心中的惊疑，恢复了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语气平淡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既知我，便该知我非凡人。我欲收你为徒，引你踏入仙途。待你凡间及笄礼后，我自会前来接你前往仙门修炼。你，可愿意？”

长生不老，修仙成仙——这对任何一个凡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从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无人不渴望。他相信，即便这个女孩有些特殊，也绝不可能拒绝。

然而，你却再次让他意外了。

你几乎是想也不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浓讥诮的弧度：“不必了。”

你顿了顿，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我相信仙尊阁下如此屈尊降贵来找我这么一个‘凡俗之人’，必是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利益之图吧？否则，仙界天才何其多，何必执着于我？”

你竟然拒绝了？！

墨清恒心中讶异更甚。

他凝视着你，试图从你病弱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找出答案。

他沉默片刻，忽然换了一种说法，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诱哄：“修仙问道，并非只为自身长生。拥有力量，方能更好地庇佑你想庇佑之人，为你所在意的凡间……做出更大的贡献。你，难道不想吗？”

做出贡献？庇佑想庇佑之人？

这句话，像是一道细微的光，骤然穿透了你心中因噩梦和病痛而笼罩的浓雾。

你想到了现代，想到了你曾经作为一名21世纪新时代好少年的理想和信念——努力学习，报效祖国，为人民服务。

虽然穿越至此，但这个刻在骨子里的最高理想和奋斗目标，似乎并未完全湮灭。

如果……如果拥有力量，是不是就能避免梦中那些悲剧？是不是就能保护爹娘、保护晓府、甚至……为这个时代的百姓做点什么？

你垂眸，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内心剧烈挣扎。最终，你对改变命运、对践行理想的渴望，压倒了对眼前这个人和未知仙门的恐惧与厌恶。

你抬起头，目光变得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审慎的、权衡利弊后的冷静：“成交。”你答应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尖锐拒绝的人不是你。

这下，反倒轮到墨清恒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他没想到“做出贡献”这个理由，竟然比“长生不老”更能打动你？这女孩的心思，果然非同一般。

他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微微颔首。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一只通体莹白、触手温润、雕刻着玄奥符文的手镯。那玉镯一看便知绝非凡品，隐隐有灵光流动。

“此乃储物玉镯，我已在内输入一道我的仙力作为印记，亦可护你平安，寻常邪祟难以近身。待你日后引气入体，便可自行使用，用灵石购买所需之物储存其中。”他将玉镯递向你。

不知为何，面对你，他那些惯常的、属于高阶修士的冷漠和不容置疑仿佛都失了效。

他竟有些担心你会再次拒绝，甚至下意识地解释起来，生怕你觉得这礼物不够好。

他修的是无情道，师兄早已告诫过他，此道最难，若遇命定之人，道心必溃。从前他嗤之以鼻，认为世间无人能动摇他冰封的道心。可此刻，面对这个刚刚见面、却给他带来无数意外和困惑的小女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坚不可摧的道心……竟然微微动摇了一下，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涟漪。

你接过那枚触手生温的玉镯，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未知的因果。你非常识时务地、努力挤出一个符合你如今年龄的、甜甜的笑容，乖巧地唤道：“谢谢师尊。”

这一声“师尊”，让墨清恒清冷的面容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怜爱，轻轻摸了摸你的头顶，留下一句“好生休养”，便如来时一般，身形悄然淡化，消失在了原地。

一直屏息凝神、看得目瞪口呆的雪珏，直到此刻才猛地喘过气来，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崇拜，激动地抓住你的手：“小、小姐！刚才那是……仙人？！他、他收您为徒了？！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您马上就要成为修仙之人了！天啊！”

你看着雪珏兴奋得快要跳起来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丫头倒是比你还要激动。

你故意逗她：“是啊，等小姐我成了仙门弟子，肯定要把你也带上。”

“啊？带、带着奴婢干什么？”雪珏一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兼心腹，为什么不带着？”你笑道，语气却认真，“而且我看这位‘师尊’好像挺好说话的样子，到时候我替你求求情，说不定也能让你感受一下灵气，就算不能成仙，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是好的呀。”

“真、真的吗？！”雪珏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哇塞！谢谢小姐！小姐您对奴婢真是太好了！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看着她纯粹的笑容，你心中因墨清恒出现而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

无论如何，路已经选择了。

这一世，你绝不会再重蹈梦中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