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执刃殿密议之后,宫门这架庞大的机器便在宫尚角的意志下高效运转起来。宫远徵的毒与机关,宫子羽对后山人事的熟悉,宫紫商手下匠人的奇巧手段,再加上宫尚角本人运筹帷幄的掌控力,四股力量拧成一股绳,顺着云为衫这条若隐若现的线,很快便摸到了更深层的阴影。
结果令人心惊,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上官浅的部分证词——云为衫并非孤军奋战,她与隐匿更深的那位“无名”,有着确凿的联系。
而当“无名”的真实身份最终水落石出时,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一场地震。
雾姬夫人。
那个看着宫子羽长大,性情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在宫鸿羽死后迅速上位的姨娘。竟然是她!
执刃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当证据被摊开在宫子羽面前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不……不可能……怎么会是姨娘……”他下意识地喃喃,声音干涩。
然而,那最初的惊骇过后,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却迅速笼罩了他。他其实……并非毫无察觉。母亲兰夫人去世后,雾姬夫人的上位本身就透着蹊跷,她平日里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柔与退让,有时细想起来,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他暗地里并非没有查探过,只是线索太少,雾姬夫人又太过谨慎,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猜到雾姬夫人或许并非表面那般简单,或许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野心,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是无锋的魅!是双手沾满宫门鲜血的刺客“无名”!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让他遍体生寒:
那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姨娘,你是否参与其中?
而父亲……他是否……也知晓你的身份?
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几乎要击垮他。如果父亲知情,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宫子羽能坐上这执刃之位(虽然后来让位于宫尚角),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父亲可能与无锋有所牵扯、甚至是纵容了杀害以前拱门的大多数主力军凶手的基础上的吗?
巨大的愧疚、羞耻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慌乱地扫过殿内另外三人——宫尚角面沉如水,眼神冰封;宫远徵拳头紧握,眼眶泛红,死死瞪着他;宫紫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
这三个字太过苍白无力。纵然他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是雾姬夫人抚养长大的,他是那场宫变后事实上的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宫尚角兄弟?去面对那些在宫变中失去亲人的宫门族人?
宫尚角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刮在宫子羽脸上。理智上,他清楚这一切与宫子羽本人无关,宫子羽同样是被蒙蔽、甚至可能被利用的棋子。但情感上,那股积压了多年的、对父亲惨死的恨意,对无锋的刻骨仇怨,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可以迁怒的宣泄口。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做不到心平气和,做不到毫不在意。
就在这时,宫远徵再也抑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暴怒与悲痛。他想起了早逝的父母,想起了哥哥独自撑起一切的艰辛,想起了宫门在那场变故中流淌的鲜血!
“宫子羽——!”
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宫远徵如同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冲上前,凝聚了全身力气的一拳,狠狠砸在了宫子羽的脸上!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宫子羽被打得踉跄着后退数步,嘴角瞬间破裂,渗出血丝。他没有还手,甚至没有去擦嘴角的血,只是默默地承受了这一拳,眼神空洞而绝望。
宫紫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她看着挨打的宫子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或许也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地看了宫子羽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有些沉重地,第一个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宫紫商的离开像是一个信号。
宫尚角看着挨了一拳、失魂落魄的宫子羽,又看了看愤恨难平、眼眶通红的弟弟,胸中那股毁灭一切的戾气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一挥手臂,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
“哗啦啦——!”
一片狼藉。
他没有再看宫子羽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睛。他拂袖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身冰寒刺骨的怒气,径直大步离开了执刃殿。
“哥!”宫远徵见哥哥离开,狠狠瞪了宫子羽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你等着”的警告,随即也立刻追着宫尚角跑了出去。
转瞬之间,刚才还聚集着宫门核心力量的执刃殿,便只剩下宫子羽一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脸颊红肿,嘴角带血,身影显得无比萧索落寞。殿外透进来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更添了几分凄清。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中,肩膀微微耸动。
无声的痛苦,往往最为蚀骨。
信任的崩塌,身世的疑云,以及那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