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脏雨与新生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响得像要把这破地方掀了去。沈倦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后,指间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指尖发麻,才慢悠悠地捻灭在满是污泥的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雨水和另一种更浓重的腥甜气,混在一起黏在人皮肤上,像层洗不掉的薄膜。他身后的阴影里,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正沉默地拖着沉重的黑色塑胶袋,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荡出闷响,最后消失在后门的雨幕里。
“处理干净。”沈倦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沉,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是,倦哥。”有人低声应着,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沈倦没再回头,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走进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身上的黑色衬衫,布料紧紧贴在年轻却结实的身体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抬手松了松领口,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上面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暗红。
他刚满二十岁,却已经在这条道上站稳了脚跟。三年前接手了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把那些不服气的、想趁机啃一口的豺狼虎豹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道上的人提起沈倦,没人再敢叫他“沈家那个毛头小子”,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倦哥”,或者更私下里,带着点畏惧地称他一声“教父”。
雨势越来越大,砸在脸上生疼。沈倦没开车,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雨靴踩在积水里,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他在享受这种雨后的寂静,像是能把刚才的血腥气都冲刷干净。
走到巷子中段时,他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别的,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个奇怪的东西。
巷子深处堆着几个半人高的垃圾桶,绿色的桶身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旁边却缩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外套里,像只被遗弃的小猫,缩成一团躲在垃圾桶和墙壁之间的夹角里,尽可能地避开倾盆大雨。
沈倦挑了挑眉,脚步放轻了些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小孩。
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小得像根豆芽菜,裹着的外套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污泥。他低着头,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乌黑柔软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发梢还在滴着水。
听见脚步声,那小孩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墙角缩了缩,露出的一小半侧脸沾满了灰,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是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颜色很浅,像剔透的琉璃,此刻却盛满了惊恐和警惕,死死地盯着沈倦。
沈倦被那双眼睛看得愣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眼神,贪婪的、凶狠的、谄媚的、麻木的……却从没见过这样干净又这样惶恐的眼神,像只被暴雨困住的幼兽,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
“喂。”沈倦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孩没说话,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有水滴顺着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沈倦蹲下身,和他平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两人之间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涟漪。“迷路了?”
沈倦打量他。
小孩还是没吭声,只是抿着唇,嘴唇冻得有些发紫。沈倦打量着他,视线落在小孩冻得发僵的手指上。那双手蜷缩在破旧外套的袖子里,只露出一小截,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看得出发型修剪得很整齐,不像野孩子。
雨还在下,带着深秋的寒意。小孩的嘴唇开始轻轻打颤,却硬是咬着没发出一点声音。沈倦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缩在仓库的角落,听着外面父亲的手下互相厮杀,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跟我走。”
小孩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恐更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沈倦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脸上难道写了“吃人”两个字?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巷子口走。走了两步,听见身后没动静,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小孩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那双浅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像在判断什么。
“再不走,等会儿来的就不是我了。”沈倦的声音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威胁,“这条巷子里,晚上可不太平。”
这话像是起了作用。小孩犹豫了几秒,终于慢慢松开了紧攥着外套的手,试探着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牵动什么伤口,站起来时还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沈倦没等他,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发出细碎的哗啦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小孩跟上来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到巷子口,停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沈倦拉开车门坐进去,副驾驶的位置上,阿武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被开门声惊醒,看到沈倦浑身湿透的样子,赶紧递过毛巾:“倦哥,您怎么淋成这样?不是让您等我……”
话说到一半,他才注意到车外站着的小孩,愣了一下:“这是?”
沈倦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淡淡道:“上车。”
阿武愣了愣,赶紧拉开后座的车门。小孩站在雨里,看着那扇打开的车门,又看了看沈倦,迟疑着不敢动。沈倦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直接探身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了进来。
小孩的手腕细得惊人,沈倦一把就能攥住。入手一片冰凉,像抓着块冰疙瘩。小孩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跌在后座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像是撞到了什么。
“开车。”沈倦松开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阿武不敢多问,发动了汽车。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沈倦闭着眼,能感觉到后座那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警惕和好奇。
他忽然开口:“叫什么名字?”
后座的人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林糯。”
“林糯?”沈倦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和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很搭,“多大了?”
“十三。”
沈倦没再问下去。十三岁,不上学,半夜躲在那种地方,不用想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他这几年见多了这种事,早就没了多余的同情心。
只是刚才那双眼睛,总在他脑子里晃。干净得像没被污染过的琉璃,在那种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车开了四十分钟,停在一栋独栋别墅前。沈倦推开车门下车,林糯也跟着下来,站在车边,抬头看着眼前这栋亮着暖黄灯光的房子,眼里满是茫然。
“进去。”沈倦丢给他两个字,径直走进大门。
别墅里很安静,只有佣人在客厅收拾。看到沈倦带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进来,都愣了一下,却没人敢多问。李嫂是看着沈倦长大的,赶紧迎上来:“小倦,怎么淋成这样?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
“顺便找身干净衣服,再做点吃的。”沈倦指了指林糯,“带他去客房洗个澡。”
李嫂这才注意到林糯,看到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赶紧拉过他的手:“孩子,跟我来,先去暖和暖和。”
林糯没动,眼睛一直盯着沈倦。沈倦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去啊。”
他这一声说得重了点,林糯像是被吓了一跳,赶紧跟着李嫂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沈倦的视线,吓得赶紧转过去,快步上了楼。
沈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刚走两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阿武打来的。
“倦哥,查到了。那小孩叫林糯,爸妈上个月车祸去世了,家里的房子被亲戚占了,把他赶了出来,这半个月一直在那片儿晃悠。”阿武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模糊……
沈倦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没说话。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落地窗,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刚才抓着那小孩手腕时的触感,细得像一折就断。
“知道了。”他挂了电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夜色。
客房里,林糯坐在浴缸里,热水漫过胸口,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李嫂给他找了身沈倦小时候穿的衣服,稍微有点大,却干净暖和。他低头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胳膊,上面还缠着脏兮兮的纱布,是半个月前被赶出来时摔的。
刚才那个男人……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自己回来。但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有种让人害怕的气场,和那些抢他东西的混混不一样,是那种能轻易决定别人生死的压迫感。
可他刚才蹲下来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好像没有恶意。
林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还残留着雨水的冰凉。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至少现在,他不用再躲在垃圾桶旁边淋雨了。
楼下客厅,沈倦喝着李嫂煮的姜汤,看着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手机又响了,是处理工厂那边事的手下打来的,说都处理干净了。他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把杯子里的姜汤一饮而尽。
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他抬头看向二楼的方向,客房的灯亮着,像颗小小的星辰。
“李嫂,”沈倦喊了一声,“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胳膊。”
“哎,好。”李嫂应着,心里却犯嘀咕,小倦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这么上心了?
沈倦没解释,起身往楼上走。经过客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偷偷看他。他脚步没停,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沈倦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雨停了,空气里有种雨后特有的清新,冲淡了之前的血腥气。
他想起那个叫林糯的小孩,想起那双浅色的、像琉璃一样的眼睛。
或许,留着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