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在尖叫中醒来。
冷汗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背上。梦中母亲惨白的面容正在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中的黑暗。他剧烈喘息着,右手在空中胡乱抓握,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
"只是噩梦。"
程以清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伴随着玻璃碎片被拾起的轻响。季沉这才意识到病房里有人,他僵在原地,喉结艰难地滚动:"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二十。"程以清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困意,"你睡了四小时十二分钟。"
季沉下意识摸向自己的眼睛,绷带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听见程以清走近,雪松香混着淡淡的咖啡苦味飘过来。
"别碰。"程以清抓住他的手腕,"敷料该换了。"
季沉条件反射地抽手,却听见一声金属脆响——程以清的白大褂纽扣擦过他腕表表盘。这个细节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医生可能一直穿着便装守在病房。
"你在这多久了?"
程以清没有立即回答。棉球蘸着消毒水贴上季沉额角的伤口,冰凉触感激得他一颤。
"你经纪人签的VIP病房协议。"程以清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包括24小时专人监护。"
季沉冷笑:"林姐怕我死了没法开巡演。"
镊子碰撞金属盘的声响停顿了一秒。程以清解开他眼周绷带时,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
"视网膜水肿在消退。"微凉的手指拨开季沉的眼睑,"能感觉到光吗?"
季沉摇头。黑暗中,他听见程以清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轻,像是刻意屏住了呼吸。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位医生在说谎。
"说实话。"
程以清的手指僵住了。片刻沉默后,季沉听见钢笔在病历上书写的沙沙声。
"右眼可能有玻璃体积血。"程以清终于开口,"明早做B超确认。"
季沉攥紧了床单。他记得母亲临终前,医生也是这样平静地宣布癌细胞扩散到肝部。当时病房里的阳光很好,照得母亲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发亮。
"会失明吗?"他听见自己问。
程以清放下钢笔:"百分之三十的概率。"
季沉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摸索着抓住程以清的白大褂前襟:"知道吗医生,我母亲临终时,主治医生也说百分之三十的生存率。"
程以清没有挣脱。季沉闻到他身上除了雪松和咖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碘伏味道。
"后来呢?"程以清问。
"后来她死了。"季沉松开手,"死在手术台上。"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很响。程以清站了一会儿,突然说:"抬手。"
没等季沉反应,微凉的听诊器已经贴上他胸口。程以清的手很稳,金属探头沿着他肋骨缓缓移动。
"心跳过速。"程以清的声音近在耳畔,"你在害怕。"
这不是疑问句。季沉想反驳,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向前栽去,额头撞上某个坚实的肩膀——程以清接住了他。
"呼吸。"程以清的手掌贴上他后颈,"慢一点。"
那只手带着令人安定的温度,季沉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节奏深呼吸。恍惚间他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登台,母亲也是这样按着他的后颈,直到他停止颤抖。
"为什么是你值班?"季沉哑着嗓子问。
程以清松开手:"我主攻神经眼科。"
季沉听见他走向洗手台的脚步声,水流声,然后是酒精凝胶摩擦手掌的声音。这些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像有人调大了世界的音量。
"你听力变敏锐了。"程以清突然说,"大脑在补偿视觉缺失。"
季沉下意识摸向耳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程以清呼吸的温度。他想起昏迷时听到的巴赫大提琴组曲:"是你给我听的音乐?"
"白噪音有助于缓解耳鸣。"程以清回到床边,季沉听见他翻动病历的声音,"你明天需要做耳蜗电图。"
季沉突然抓住程以清的手腕:"那首巴赫,是你选的?"
程以清的手腕在他掌心跳动了一下,像只受惊的鸟。片刻沉默后,他说:"你手机里有这个歌单。"
这个回答太过完美,完美得不像真话。季沉松开手,指尖无意中擦过程以清的掌心——那里有一道纵向的疤痕,横贯整个手掌。
"手术刀划的?"季沉问。
程以清合上病历:"钢琴。"
季沉愣住了。他听见程以清走向窗边,窗帘滑动的声音后,微凉的夜风裹着雨丝飘进来。
"小时候学过。"程以清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弹不好《月光》第三乐章,砸琴时被断弦割的。"
季沉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有多年练琴留下的茧。他突然很想看看程以清的手——那双能拿手术刀也能弹钢琴的手。
"现在呢?"
"什么?"
"还弹吗?"
程以清走回床边,季沉听见他整理器械的声音:"十年没碰琴了。"
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膨胀。季沉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了程以清的手腕。他顺着那道疤痕摸上去,触到修长的手指和略微凸起的指关节。
"指间距很宽。"季沉轻声说,"能轻松够到九度音程吧?"
程以清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季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越界,正要松手,却被反握住了。
"你的手比我更适合弹琴。"程以清说。他的拇指擦过季沉无名指根部的茧,"小指关节灵活度惊人。"
季沉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想抽回手,却被程以清握得更紧。
"别动。"程以清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你手背输液处渗血了。"
冰凉的酒精棉按上手背时,季沉才感觉到刺痛。他安静地任由程以清处理,突然问:"你为什么改行学医?"
换药的手停顿了一秒。程以清重新缠好绷带:"和你母亲一样的原因。"
季沉猛地抬头,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程以清合上医药箱,"睡吧,六点要抽血。"
病房门轻轻关上后,季沉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想起母亲病历上主治医生的签名——那个龙飞凤舞的"程"字,和刚才程以清在病历上签名的笔迹一模一样。
走廊上,程以清靠在墙边,从白大褂口袋掏出震动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神经外科张主任"的来电。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以清,三年前那个医疗事故的申诉又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家属要求重新调查你当时的处置..."
程以清望向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季沉正侧身躺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脸上,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
"我知道了。"程以清挂断电话,走向护士站。
值班护士抬头:"程医生,VIP3房的耳蜗电图预约在..."
"取消。"程以清翻开季沉的病历,在医嘱栏写下几行字,"先做前庭功能检查。"
护士疑惑:"但您刚才不是说..."
"按这个来。"程以清合上病历,突然又问,"医院钢琴还在大堂吗?"
护士愣了下:"在的,不过很久没人..."
程以清已经走向电梯。在空无一人的医院大堂,他掀开三角钢琴的琴盖,手指悬在黑白键上方。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琴键上,像一排等待缝合的伤口。
他弹了《月光》的第一乐章,最简单的部分。琴声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惊醒了值班室的保安。
"抱歉。"程以清合上琴盖,"睡不着。"
保安打着哈欠:"弹得挺好听的,医生。"
程以清笑了笑,转身上楼。他没有回医生休息室,而是去了档案室。在标着"2019-2022医疗纠纷"的柜子前,他输入密码,取出一份档案。
档案袋上的名字已经有些褪色:季婉婷——季沉的母亲。
程以清没有打开它。他把档案放回去,锁好柜门,走向顶楼天台。雨已经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掏出手机,删掉了那条保存了三年的短信——季沉在母亲葬礼后发给医院的投诉信。
手机相册里,一张音乐厅海报静静躺在最近删除文件夹:青年钢琴家季沉独奏会,曲目包括李斯特的《钟》。海报角落有个铅笔写的数字——那是程以清当年买的座位号。
天光渐亮,程以清回到病房时,发现季沉已经坐起身,正对着窗户方向"看"。
"我听见了。"季沉说,"《月光》。"
程以清停在门口:"幻听是视网膜脱落的常见症状。"
季沉摇头:"升F大调,左手琶音有个错音。"
晨光中,程以清看见季沉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钢琴家笑。
"早餐前要做检查。"程以清说,声音比平时软了半分。
季沉转向他:"之后能再弹一次吗?完整的。"
程以清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挡住越来越亮的晨光。在昏暗的病房里,他轻轻说了句季沉没能听见的话:
"我怕你听出来,我根本不是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