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清的白大褂口袋里藏着三瓶药。
季沉数得很清楚——每次程以清俯身检查他眼睛时,那些药瓶就会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左口袋是白色塑料瓶,中间是棕色玻璃瓶,右边那个银色药盒声音最轻。
"今天试试这个。"程以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同时白色药瓶被放在床头柜上。季沉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瓶身上凹凸的盲文标签。
"阿普唑仑?"季沉皱眉,"我需要的是恢复视力,不是安眠药。"
程以清的手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季沉听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然后是药瓶被重新拧开的咔嗒声。
"你的眼球在不受控震颤。"程以清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这不是视网膜问题,是焦虑引发的功能性视觉障碍。"
季沉猛地抽回手:"你凭什么——"
"凭你母亲病历上写着相同的症状。"程以清打断他,"术后第三天,她开始出现心因性失明。"
季沉的呼吸凝固了。他听见程以清走向洗手台,水流声,然后是药片倒在掌心的声音。两颗,小药片,边缘微微发涩。
"吃下去。"程以清回到床边,抓起季沉的手将药片放入掌心,"除非你想永远活在黑暗里。"
季沉攥紧药片,指甲陷入掌心的肉里。他突然很想看看程以清此刻的表情——这个能精准说出母亲病情的医生,此刻眼里是否藏着愧疚?
"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季沉哑着嗓子问。
药片在寂静中碎裂。程以清的呼吸声变得很轻,轻到几乎消失。季沉突然意识到,整个病房里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
"主动脉夹层破裂。"程以清终于开口,"从发病到死亡,四十二分钟。"
季沉的手开始发抖。这个时间太过精确,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他摸索着抓住程以清的衣领,闻到了对方呼吸里淡淡的苦味——是咖啡混着某种药物的味道。
"当时你在场?"
程以清没有挣脱。季沉感觉到他的喉结在自己指腹下滚动:"我是第二助手。"
季沉松开手,药片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病房里像碎玻璃般刺耳:"所以现在是赎罪?特意申请当我的主治医?"
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响起。程以清转身调整参数时,季沉听见他白大褂右边口袋传来轻微的嗡鸣——是手机震动。但程以清恍若未闻,任由那震动持续了整整三十秒。
"你电话。"季沉提醒道。
程以清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
"你右边口袋,手机在震。"
程以清的手伸向左边口袋,摸索了两秒才转向右边。当他掏出手机时,震动已经停止。季沉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神经外科急会诊。"程以清看了眼屏幕,语速突然变快,"护士十分钟后来给你滴眼药水。"
季沉听见他快步走向门口,却在门开的那一刻突然停住。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从走廊传来,像是老式对讲机的干扰音。程以清的背影僵直了一瞬,然后几乎是仓皇地关上了门。
季沉躺回枕头上,数着心跳等待药效发作。在即将睡着的边缘,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程以清刚才根本没有看来电显示,他是怎么知道那是神经外科的急会诊?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浓烈。季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见有人轻轻走进病房。不是程以清,那人的脚步声更重,带着护士站特有的橡胶鞋底摩擦声。
"滴眼药水。"女声响起,冰凉的手指拨开季沉的眼睑,"程医生交代要仰头五分钟。"
药水滑入眼眶的瞬间,季沉猛地抓住护士的手腕:"程医生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护士的手一抖,药水瓶砸在地上滚远了:"什、什么?"
"他听不见手机震动。"季沉松开手,"但能听见监护仪0.5分贝的异常警报。"
护士沉默地捡起药水瓶。当她把新的药水滴进季沉眼睛时,声音变得很轻:"程医生三年前参加过抗震救灾,右耳鼓膜旧伤...最近复发。"
季沉仰着头,感觉药水像泪一样顺着太阳穴流下。他突然想起车祸那晚,在彻底昏迷前,有人在他耳边喊"坚持住",那个声音似乎就是从左侧传来的。
药效开始发作,黑暗变得柔软。季沉梦见自己站在音乐厅后台,听见观众席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三短一长,是母亲生前感冒时的习惯。他冲向观众席,却看见程以清坐在母亲的座位上,右耳戴着一个奇怪的银色装置。
季沉在午夜惊醒,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他摸索着按下呼叫铃,却在指尖触到按钮的瞬间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程医生?"季沉试探地问。
没有回答,但一股雪松香飘了过来。季沉听见白大褂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程以清的手轻轻覆上他额头——体温正常。
季沉突然抓住那只手:"你右耳听不见?"
程以清的肌肉瞬间绷紧。季沉顺着他的手腕摸上去,触到了某个冰凉的金属物体——是耳后的助听器。
"高频听力丧失80%。"程以清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不影响听诊。"
季沉的手指停在助听器边缘,那里有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救灾时伤的?"
程以清轻轻抽回手:"钢梁坠落,击穿鼓膜。"他顿了顿,"和你母亲同一天。"
季沉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某种可怕的巧合正在浮现,但他还抓不住那根连接一切的线。他听见程以清从口袋里取出什么,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现在我要检查你的眼底。"程以清说,"会有点刺痛。"
冰凉的器械撑开季沉的眼睑,强光刺入瞳孔的瞬间,他疼得抽搐了一下。程以清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同时季沉听见"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程以清口袋里掉在了地上。
"别动。"程以清弯腰去捡,但季沉更快。他的指尖触到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边缘已经微微翘起。
"还给我。"程以清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
季沉摩挲着金属盒表面的凹痕,摸出是个药盒。他沿着缝隙撬开,里面是两粒白色药片,比早上的阿普唑仑大一圈。
"耳毒性抗生素。"程以清夺回药盒,"用于中耳炎。"
季沉仰面躺着,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滑稽。他的眼科医生是个半聋人,而他的耳科检查被一推再推。命运像个蹩脚的编剧,把所有悲剧元素粗暴地塞进同一个场景。
"你每天给我检查听力,"季沉轻声说,"却听不见自己的耳朵正在烂掉?"
程以清的动作停滞了。在漫长的沉默后,他摘下助听器放在季沉手里:"现在你知道我听见的世界是什么样了。"
季沉将那个精巧的装置托在掌心,金属外壳还带着程以清的体温。他小心地摸索着,触到音量旋钮上细微的刻度——指针停在最高档。
"你一直开最大音量?"
程以清拿回助听器:"大脑会选择性过滤噪音。"他重新戴上时,银色装置在他耳后闪过一道冷光,"比如监护仪的电流声,或者...自己的耳鸣。"
季沉突然明白为什么程以清总在警报响起前就做出反应——他根本是一直活在警报声里。某种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窜上来,比他经历过的任何生理痛苦都更锋利。
"你应该停用耳毒性药物。"季沉说。
程以清正在病历上写着什么,钢笔尖突然划破纸张:"医疗事故听证会前,我必须完成这篇论文。"
"什么听证会?"
钢笔掉在地上。程以清弯腰去捡时,季沉听见他白大褂口袋里药瓶的碰撞声——比平时少了一个声响,棕色玻璃瓶不见了。
"三年前那台手术。"程以清的声音从很低的地方传来,"家属再次提起申诉。"
季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床单。他突然很想知道,程以清在手术台上看着母亲的生命流逝时,耳朵里是否也充满了刺耳的耳鸣?
"申诉人是谁?"季沉问,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
程以清站直身体,钢笔尖抵在病历本上,墨水晕开成一个小蓝点:"你。"
季沉在黑暗中微笑起来:"那么程医生,你现在是在治疗病人,还是在讨好原告?"
程以清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季沉想象他此刻的表情——那双拿手术刀的手一定正紧紧攥着钢笔,指节发白。
"滴眼药水的时间到了。"程以清突然说,声音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季沉听见他走向洗手台的脚步声,比平时重了些,像是故意让左脚先落地。水龙头打开又关上,然后是药水瓶被拿起的声音。当程以清回到床边时,季沉闻到了眼泪的味道——尽管那可能只是生理盐水的味道。
冰凉的手指再次拨开他的眼睑,这次程以清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在触碰某个易碎的宝物。药水滴入眼眶时,季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听证会什么时候?"
程以清的手腕在他掌心跳动:"下周四。"
季沉松开手,仰头让药水充分浸润眼球:"那天是我母亲忌日。"
药水瓶掉在地上,但没有碎裂。程以清弯腰去捡时,季沉听见他助听器传来的细微电流声,像是遥远电台的杂音。当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知道。"
季沉在药水带来的湿润中闭上眼睛。他突然很想知道,程以清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听见手术室里监护仪永无止境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