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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程医生的琴谱

听不见的光

季沉数着程以清的脚步声。

自从知道程以清右耳失聪后,他开始注意这个医生走路时的细微差别——左脚总是比右脚先落地,步幅精确到厘米,像是用脚步丈量着生命线。此刻这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比平时慢了1.7秒才推门而入。

"今天去我办公室做检查。"程以清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比平时高了半个音调,"仪器更精密。"

季沉摸索着床边的导盲杖:"什么检查需要副院长亲自操作?"

程以清的呼吸停顿了一拍。季沉几乎能看到他推眼镜的样子——用中指推镜梁,那是常年握手术刀养成的习惯。

"角膜地形图。"程以清接过导盲杖,将把手塞进季沉掌心,"你排斥门诊设备。"

季沉握紧导盲杖,金属把手上的凉意渗入皮肤。他记得上次做角膜检查时,那个冰冷的金属环如何撑开他的眼皮,像某种残酷的刑具。

"带路吧,医生。"

走廊比季沉想象中长。程以清走在他左前方,始终保持半步距离,白大褂散发出淡淡的柠檬香——不是他惯用的雪松,像是特意换了消毒液。季沉的导盲杖敲到大理石地面,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奇特的频率。

"左转。"程以清说,同时轻轻拉了下季沉的手肘。

季沉突然停住脚步:"这不是去眼科的路。"

导盲杖触到了墙壁,季沉顺着摸到门牌——金属牌上的盲文数字组合他认得,是行政办公区。程以清的办公室在副院长专区,这个他知道,但路线不该经过儿科病房的奶香味。

"电梯维修。"程以清的声音近了,"绕了后勤通道。"

季沉的手指在导盲杖上收紧。程以清在说谎。他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的油墨味,这附近只有档案室才会用那种老式打印机。但没等他拆穿,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他的手腕。

"台阶,三级。"

程以清的掌心比平时更热,指腹有微微的湿意。季沉任由他牵引着迈上台阶,闻到对方袖口传来咖啡混着阿司匹林的味道——程以清今早一定又没吃早餐就吞了止痛药。

门锁发出电子音,程以清刷开了什么。季沉迈进房间的瞬间,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带着医院办公室特有的消毒水与纸张混合的气息。但在这些味道之下,藏着某种更私人的气息——是程以清家里那种雪松香薰,季沉在车祸后第一晚就记住了这个味道。

"坐下。"程以清引导他触到一把转椅,"我先调试设备。"

季沉坐下,听见电脑启动的嗡鸣,然后是抽屉拉开的声音。程以清取出的器械听起来不像眼科设备——没有金属碰撞声,更像是塑料外壳的电子仪器。

"这是什么?"季沉问。

程以清没有立即回答。季沉听见他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接着是某种液体被注入容器的轻响。当程以清终于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季沉从未听过的紧绷:

"新型OCT光学扫描,不需要接触眼球。"

季沉微微皱眉。他参加过医学慈善演出,知道OCT检查根本不需要注射任何液体。但没等他追问,冰凉的托架已经贴上他的太阳穴,将他头部固定在某个装置前。

"别动。"程以清的气息拂过他睫毛,"三十秒。"

机器启动的嗡鸣响起,季沉眼前突然出现微弱的光点——这是他失明后第一次感知到光。光点排列成规则的图案,像钢琴键般黑白交替闪烁。季沉下意识想伸手触碰,却被程以清按住了手腕。

"视网膜有反应。"程以清的声音突然很近,近到季沉能感觉到他声带的震动,"继续看光点。"

光点变换着频率,季沉的眼睛开始刺痛。在某个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模糊的轮廓——程以清俯身调整仪器的侧脸,被机器冷光镀上一层青灰。

机器突然关闭,黑暗重新降临。季沉眨着酸胀的眼睛,听见程以清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视神经传导正常。"程以清说,语速比平时快,"水肿消退70%,再有两周——"

"你刚才给我用了什么药?"季沉打断他。

键盘声戛然而止。季沉听见程以清转身时转椅的吱呀声,然后是玻璃瓶放在桌上的轻响。

"荧光素钠。"程以清说,"增强眼底显影。"

季沉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他在医学音乐会上演奏时认识过一位眼科专家,那人说过荧光素钠需要静脉注射,不可能通过局部使用起效。

"你在撒谎。"季沉轻声说,"这根本不是OCT检查。"

程以清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办公室突然安静得可怕,连电脑风扇的嗡鸣都消失了。季沉数着自己的心跳,到第七下时,听见程以清摘下眼镜的声响。

"是实验性光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还没通过伦理审查。"

季沉猛地站起来,导盲杖撞翻了什么东西。液体泼洒的声音,接着是纸张吸水的细微响动。他蹲下去摸,指尖触到翻倒的杯子,然后是湿透的纸张——厚实的铜版纸,像是相册或...

"别碰!"程以清抓住他的手腕。

但太迟了。季沉的指尖已经摸到了湿透的纸页,那上面凹凸的触感瞬间激活了他的肌肉记忆——是乐谱。而且是母亲最爱的德彪西《月光》原版谱,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看着母亲弹奏这首曲子。

"这是我母亲的..."季沉的声音哽住了。

程以清的手松开了。季沉将湿漉漉的乐谱小心捧起,摸到扉页上凹凸的刻痕——有人用钢笔在这里用力写过字,墨水渗透纸张形成微小的隆起。他缓缓抚过那些痕迹,突然僵住了。

三个汉字,一个英文单词:给程医生。

季沉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疯狂地摸索着乐谱其他部分,在最后一页摸到了熟悉的折痕——那是他七岁时不小心折到的角落,母亲却坚持保留这个"可爱的瑕疵"。

"为什么我母亲的乐谱会在你这里?"季沉的声音颤抖着。

程以清没有说话。季沉听见他走向窗边的脚步声,然后是百叶窗被拉开的咔嗒声。阳光突然变得强烈,即使隔着绷带,季沉也能感觉到眼前亮了起来。

"她手术前一周给我的。"程以清的声音混在阳光里,"说如果...就转交给你。"

季沉攥紧乐谱,纸张在他掌心发出脆响。母亲从未提过这件事,从未说过她和程医生之间有除了医患之外的联系。某种可怕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也许母亲和程以清的关系,远比他知道的复杂。

"你们认识多久?"

程以清的影子投在乐谱上,遮住了部分阳光:"三年零四个月。"

季沉的心脏漏跳一拍。那是母亲确诊主动脉瘤的时间。他颤抖着展开乐谱,在潮湿的纸页间摸索,突然触到一个异样的凸起——某页夹层里藏着东西。他小心地撕开已经泡软的内页,摸到一张小小的照片。

"2019年12月24日。"程以清突然说,像是知道季沉摸到了什么,"医院圣诞音乐会。"

季沉的指尖描摹着照片边缘。他记得那天,母亲拖着术后虚弱的身体坚持要上台演奏,而他因为赌气没去现场。照片上是什么?母亲和程以清的合影?还是...

"照片背面。"程以清说。

季沉翻转照片,触到背面刻着的盲文。他一个个字母辨认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给...我的...月光..."

"她弹到一半突然胸痛。"程以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刚好坐在第一排。"

季沉突然站起来,导盲杖重重敲在地上:"所以你接近她?成为她的医生?然后在她手术时——"

"我是心脏外科出身。"程以清打断他,"三年前才转神经眼科。"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季沉感到一阵眩晕,他踉跄着扶住办公桌,碰倒了某个金属盒子。小药丸撒了一地,他蹲下去摸,指尖触到熟悉的形状——和程以清那天掉在病房里的一模一样的耳毒性抗生素。

"你到底在治什么病?"季沉攥着药丸站起来。

程以清沉默地接过药丸。季沉听见他将药丸一粒粒捡起的声音,动作慢得令人窒息。当最后一个药丸被放回盒子时,程以清突然说:

"耳蜗毛细血管坏死。"

季沉愣在原地。这个专业术语他恰好知道——三年前为耳聋儿童慈善演出时,他见过这种病的最终结局:不可逆的完全失聪。

"什么时候?"季沉听见自己问。

程以清拉开抽屉,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声响:"第一次发作是在你母亲手术台上。"

季沉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他感到某种冰冷的液体从太阳穴流下,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渗出的药水。母亲手术那天,程以清正在失去听力,而他现在才知道,那天的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当时是主刀?"

"第二助手。"程以清的声音异常平静,"负责监控体外循环机。"

季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上的湿痕。他突然想起母亲手术那天的异常——原定两小时的手术延长到四小时,术后主刀医生疲惫得说不出话,而监护仪上的数据...

"机器报警了。"季沉突然说,"但你听不见。"

程以清的呼吸声消失了。办公室安静得像真空,季沉甚至能听见自己视网膜上血液流动的声音。当程以清终于开口时,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

"报警声频率在8000赫兹,正好是我最先丧失的频段。"

季沉踉跄着后退,撞上了身后的书架。几本书哗啦啦砸下来,其中一本擦过他的脸颊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摸到烫金的封面——《耳蜗微循环障碍论文集》,作者程以清。

"所以你研究这个。"季沉攥着书,"用我母亲的死换来你的论文素材?"

程以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季沉感觉到他的脉搏在自己掌心下疯狂跳动,快得像要冲破血管。

"那天我戴着助听器。"程以清的声音嘶哑,"但你母亲的血压突然降到30,监护仪和体外循环机同时报警,频率叠加产生了啸叫——"

季沉猛地抽回手:"啸叫?"

"高频噪音会让助听器产生正反馈。"程以清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麦克风对着音箱...我不得不摘掉它。"

季沉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突然明白了——程以清在手术最关键的时刻变成了聋子,而母亲的生命就在这片寂静中流逝。

"主刀医生不知道?"

"他知道。"程以清轻声说,"但他更相信我能读唇语。"

季沉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他滑坐在地上,湿透的乐谱还攥在手里。三年来他设想过无数种医疗失误的可能,却从未想过真相如此荒谬又残酷——母亲死于一场声音的意外。

"听证会上你会说这些吗?"季沉问。

程以清蹲下来,季沉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碘伏味:"听证会取消了。"

季沉抬头,尽管他看不见:"为什么?"

"申诉需要直系亲属签字。"程以清的声音很近,"你上周撤销了申诉。"

季沉的手指深深陷入乐谱。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除非...车祸那晚的混乱中,林姐可能代他签了什么文件。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程以清的反应——这个男人早就知道申诉撤销,却依然每天来查房,依然为他做那些超出常规的治疗。

"那你为什么还..."季沉的声音哽住了。

程以清的手突然覆上他握着乐谱的手。那只手比平时更凉,指尖有微微的颤抖:"因为你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儿子知道'。"

季沉猛地站起来,乐谱从他手中滑落。他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导盲杖胡乱敲打着地面。在摸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

"那天她弹的什么曲子?"

程以清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月光》,和你一样。"

季沉摔门而出,走廊的冷风扑面而来。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在第二十七下时,听见办公室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将拳头砸在了那本烫金封面的医学专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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