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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的复明

听不见的光

季沉数着滴眼药水的次数。

七天了,程以清每天亲自来滴三次药水,那种带着薄荷味的透明液体。今天应该是第二十一次,但程以清迟到了十七分钟——自从知道真相后,季沉开始记录这些细节。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终于响起,程以清的脚步声比平时重,左脚的皮鞋跟似乎沾了水,发出吱呀声。

"下雨了?"季沉面朝窗户方向问道。

程以清没回答。药水瓶被打开的声响有些颤抖,季沉听见他深呼吸了两次才开口:"躺好。"

冰凉的床栏贴上季沉后背。程以清的手指拨开他眼睑时,季沉闻到了雨水混着消毒液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程以清的手上有伤口。

"你受伤了。"季沉抓住他的手腕。

程以清僵了一瞬:"手术刀划伤。"他抽回手,"最后一剂药,可能会刺痛。"

药水滴入眼睛的瞬间,季沉倒吸一口气——这不是刺痛,简直是硫酸。他本能地要闭眼,却被程以清按住额头:"保持睁眼,三十秒。"

剧痛中,季沉感觉程以清的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太阳穴,像是无声的安抚。当最后一滴药水落下,季沉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啊!"他捂住眼睛,指缝间渗出生理泪水。

程以清立刻拉上窗帘:"慢慢适应。"他的声音紧绷得像琴弦,"先别睁眼。"

但季沉已经睁开了。模糊的光影中,他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站在床边,白大褂上沾着雨水痕迹。他眨掉泪水,世界像褪色的老照片缓缓显影——米色墙壁,蓝色窗帘,还有程以清苍白的脸。

那是张季沉想象过无数次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右耳后贴着肉色助听器。程以清的嘴唇紧抿着,下唇有一道结痂的咬痕。

"你能看见了?"程以清问,声音很轻。

季沉点头,目光落在程以清的白大褂口袋——那里鼓起一个方形轮廓,是药盒。程以清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捂住口袋。

"视力测试。"程以清转身去拿墙上的视力表,动作有些慌乱。

季沉的目光追随着他,突然停在床头柜的病历本上——翻开的页面上,"季婉婷"三个字清晰可见。那是母亲的病历,程以清一直带在身边。

"给我。"季沉伸手去拿。

程以清转身时差点撞翻器械盘。他抓住季沉的手腕:"先检查。"

季沉甩开他,一把抓起病历。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最后一页——死亡证明。签署医师栏里,"程以清"三个字力透纸背。

"你签的字。"季沉的声音嘶哑。

程以清站在原地,白炽灯照得他脸色惨白:"我是值班医师。"

季沉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日历——下周四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听证会"。那天日期赫然是5月19日,母亲的三周年忌日。

"你故意的?"季沉将病历摔在程以清胸口,"选这天开听证会?"

程以清接住病历,眼镜片反射着冷光:"医学会定的日期。"

季沉跳下床,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踉跄了一下。程以清上前扶他,却被推开。季沉跌跌撞撞走向窗边,第一次看清窗外的景色——医院后花园,雨中盛放的白色茉莉,像极了母亲葬礼上的花。

"为什么是这种药?"季沉盯着自己的手掌,视力恢复得出奇地快,"普通荧光造影不可能这么快。"

程以清整理着被季沉弄乱的器械:"实验性神经生长因子。"

"用在你身上的那种?"季沉转身直视他。

程以清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你耳朵。"季沉指向他的助听器,"你也用了这种药,对吗?"

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窗玻璃。程以清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这是个拖延动作,季沉现在能清楚地看见他颤抖的手指。

"三期临床试验。"程以清重新戴上眼镜,"对视神经再生有效,但对耳蜗..."

"恶化了?"季沉逼近一步。

程以清后退时撞到了输液架。金属杆砸在地上,惊动了门外经过的护士。她探头进来,看见季沉站在地上,惊呼:"季先生能看见了?"

"出去。"程以清头也不回地说。

护士慌忙关上门。程以清弯腰捡起输液架,白大褂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上一道疤痕——钢琴弦割的,季沉突然确定。

"我要出院。"季沉说。

程以清猛地抬头:"还要观察三天。"

"凭什么?"季沉冷笑,"凭你隐瞒用药?凭你伪造检查?"

程以清的助听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反馈啸叫。他皱眉调整了一下,声音变得机械:"药物副作用可能包括..."

"我不在乎!"季沉抓起枕头砸向程以清,"你毁了我母亲,现在又来毁我吗?"

枕头砸在程以清胸口,羽毛从裂缝中飘出。程以清站着没动,一片羽毛粘在他的眼镜上,像小小的白色墓碑。

季沉突然冲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时停住了——墙上挂着的医生值班表上,程以清的名字后面跟着括号:(休听力复健)。

"你要聋了。"季沉转身说,不是疑问句。

程以清终于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出院前签这个。"

季沉没接。他盯着程以清身后的书柜,玻璃门反射出扭曲的影像。其中一格放着个小小的相框,背对着外面。

"那是什么?"季沉问。

程以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突然快步走向书柜,但季沉更快。他抢先一步拉开玻璃门,抓起相框——是张音乐厅后台的照片,母亲微笑着拥抱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那人手里拿着听诊器。

"2019年圣诞音乐会。"程以清轻声说,"你母亲邀请我做她的私人医生。"

季沉的手指摩挲着相框边缘。照片里的程以清比现在年轻,眼里有光,耳朵上没有助听器。母亲的笑容那么熟悉,是只给她真正信任的人看的那种笑。

"她很喜欢你。"季沉放下相框。

程以清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季沉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一个小药瓶,滚到自己脚边——是那种银色药盒,标签上写着"氨基糖苷类,耳毒性,慎用"。

季沉捡起药瓶:"你还在用这个?"

程以清止住咳嗽,伸手来拿:"维持最低听力..."

季沉将药瓶举高,现在他能清楚地看见程以清眼中的血丝和眼下的青黑:"为了什么?听证会?"

程以清的手垂下来:"为了还能听见你弹琴。"

这句话像刀刺进季沉胸口。他愣神的瞬间,程以清拿回药瓶,转身塞进抽屉。但抽屉拉开时,季沉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一叠音乐会票根,最上面那张是母亲去世那天的演出,边缘已经起毛。

程以清迅速关上抽屉,但太迟了。季沉已经看清了一切,包括票根旁的那份医疗事故调查报告——封面上印着母亲的姓名和死亡时间。

"你收藏我的演出票。"季沉声音发颤,"同时研究我母亲的死因?"

程以清靠在办公桌上,像是突然失去力气:"我研究三百例类似病例。"

"为了什么?"季沉逼近他,"赎罪?"

程以清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湿润:"为了找出那个警报频率。"

季沉僵住了。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他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程以清的脸在视线里模糊又清晰,嘴角那道紧绷的线条他太熟悉了——是母亲葬礼上,站在最后一排那个戴墨镜的男人。

"那天你来了。"季沉呼吸急促,"葬礼。"

程以清取下眼镜,用白大褂袖口擦拭:"我欠她的。"

季沉突然抓起桌上的病历砸向程以清。纸页在空中散开,像一群白鸽。程以清没躲,一张纸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滚出去!"季沉吼道,"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程以清弯腰捡起散落的病历,动作慢得像个老人。当他直起身时,助听器又发出刺耳的啸叫。这次他没有调整,只是将病历放回桌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

"出院手续。"他将信封放在桌角,"签好给护士站。"

季沉别过头,看向窗外的茉莉花。当他再回头时,程以清已经走到门口,白大褂下摆还沾着雨水。

"听证会取消了。"程以清背对着他说,"我今早递交了辞职信。"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震得季沉耳膜生疼。他走到窗前,看见程以清的身影出现在楼下花园。雨中的白茉莉丛里,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蹲下身,肩膀剧烈抖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季沉摸到桌上的信封,打开后发现不是出院文件,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七岁的他坐在钢琴前,母亲俯身指点,背景里一个戴眼镜的医学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茉莉花。

照片背面是一行褪色的字:给程医生,谢谢您救了我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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