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本该是桨声欸乃，烟柳画桥的温柔地界。云泽县，名字里带着水汽氤氲的润泽，此刻却被一种异样的、驱不散的灰白雾气死死缠住。
这雾，来得蹊跷啊！
不是晨起河面蒸腾的薄纱，也不是暮色四合时轻柔的烟岚。它像是有生命，带着一股子湿冷刺骨的腥气，总在黎明将明未明，或是黄昏欲暗还昏的暧昧时分，悄无声息地从河汊深处、荒冢乱草间，甚至县衙后院那口早已废弃、长满青苔的古井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雾气过处，草木都失了鲜活。树叶蔫蔫地垂着，花瓣蒙上一层灰败。连枝头的鸟雀，叫声也变得短促、惊惶，扑棱棱飞过，很快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里。
但人心，比这天气更阴沉。
恐慌像瘟疫，在街巷间无声蔓延。源头，是一桩接一桩的离奇命案。
先是城西卖豆腐的老王头。勤勤恳恳的老实人，起早贪黑。那日清晨，邻居久等不见他开张，推开虚掩的柴门，骇得魂飞魄散。老王头僵卧在冰冷的磨盘旁，整个人……瘪了。皮肉紧贴着骨头，深陷的眼窝黑洞洞的，嘴巴大张，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浑身的精血，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皱缩的皮囊。衙门仵作来了，翻来覆去，最终只含糊地判了个“急症暴毙”。
恐惧的种子，就此埋下。
没过几日，南门码头扛活的李二也遭了殃。那是个壮得像头牛的汉子，一顿能吃三大碗饭。一夜之间，竟也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自家柴房的草堆里，变得和老王头一模一样。干枯，萎缩，像被烈日暴晒了百年的老树根。他的妻子当场就疯了，只会抱着那具可怖的干尸，反反复复地哭嚎：“雾……好大的雾……红的……眼睛……红的……”
“红眼睛”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了每个听闻者的心尖。
流言如同野草，在紧闭的门窗后疯长。茶馆酒肆里，窃窃私语压得极低，眼神飘忽不定。都说云泽县招了邪祟，来了专吸人精血的妖孽！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插上门栓还不够，恨不得用柜子顶住。往日里热闹的街市，早早陷入死寂，只有偶尔几声凄厉的狗吠，划破令人窒息的安静。
恐惧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云泽县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县衙大堂，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气氛同样凝重。
县令贾仁端坐堂上。他约莫四十出头，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穿着簇新的七品鸂鶒补服。只是眼袋有些浮肿，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一副为黎民疾苦寝食难安的模样。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目光落在堂下躬身禀报的人身上。
“大人，”说话之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刚毅。他正是云泽县的捕头，张正。身材魁梧，国字脸，浓眉虎目，一身洗得发白的皂色公服穿得板正。只是此刻，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这已是本月第三起命案了。死者皆精血枯竭，死状诡异，绝非寻常凶徒所为！卑职带人反复勘查现场，虽无明证，但……但那残留的气息，阴冷腥臭，与近日弥漫的雾气同源！恐怕……恐怕真是有妖邪之物作祟！”
贾仁闻言，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饱含着一位“父母官”的痛心与自责：“唉！天降灾殃，祸及我云泽无辜百姓！本官身为父母，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啊！”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向张正，“张捕头，你是我云泽县的老干吏，素有能名。此案关系重大，关乎一县安宁，本官将此重任托付于你！务必全力追查！需要人手、银钱，尽管开口！定要将这祸害揪出来，绳之以法！还我云泽一个朗朗乾坤！”
他语气恳挚，言辞激昂，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堂下角落，站着一位青衫书生。他叫顾文卿，是县学里的廪生，生得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如玉。此刻，他安静地听着堂上对话，看着县令大人那忧心如焚的神情，心中既为家乡遭此大难而沉重，又不禁对这位“勤勉爱民”的县尊大人，生出几分由衷的敬意。只是，窗外那灰蒙蒙的天色，街上行人惶惶不安的面容，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温雅的心头，让那清俊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拂不去的阴翳。
县衙后宅，一处小小的独立院落，显得格外安静。
少女张绾绾临窗而立。她约莫十六七岁，身姿已见窈窕，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她是张正的独女。
绾绾的眉眼继承了父亲的英挺，鼻梁秀气，嘴唇轮廓分明，只是眼神里少了父亲的刚硬，多了几分母亲遗传的柔美与沉静。此刻，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望向窗外那片被灰雾笼罩的天空。那雾气仿佛也侵入了她的眼底，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父亲连日奔波，早出晚归，眼里的血丝一日多过一日，回家时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闷的腥气。母亲王氏坐在灯下做针线，叹息声也一日比一日绵长。这笼罩整个县城的阴霾，让绾绾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昨夜父亲归来时，脸色比往日更沉。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解下腰间的佩刀。那刀鞘古朴，刀柄磨得光滑。父亲坐在灯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那雪亮的刀锋。昏黄的灯光跳跃在冰冷的刃口上，反射出刺眼而决绝的寒芒，映得父亲的脸庞一半明，一半暗。
绾绾的心，也跟着那寒芒，猛地一紧。
窗外的雾，似乎更浓了。灰白，粘稠，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光线和声音，将整个云泽县，牢牢地锁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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