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咸涩的泪水,在张绾绾脸上肆意流淌。她瘫软在县衙大堂侧门厚重的帷幕之后,浑身冰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热气。眼前,是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像最恶毒的烙铁,一遍遍烫灼着她的视网膜。贾仁那张狰狞得意的脸,衙役们麻木挥下的棍棒,那惨绿摇曳的烛火,那刺鼻浓烈的血腥……所有的一切,都凝固成了地狱的画卷,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爹……娘……”无声的呐喊在她喉咙里翻滚,几乎要撕裂她的胸膛。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袖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外面大堂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了。衙役的脚步声,贾仁故作威严的训斥声,吴用谄媚的应和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不能留在这里!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猛地刺穿了她的绝望!是父亲最后那声“活下去”的嘱托!是母亲扑向父亲时那决绝的眼神!
活下去!报仇!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唯一火星,瞬间点燃了她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让爹娘的血不白流!活着才能让那狗官和妖孽付出代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巨大的悲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父亲办案时那样观察。她屏住呼吸,透过帷幕的缝隙,看到衙役们正粗鲁地拖拽着父母的遗体,像对待两块破布。贾仁和吴用已经离开了大堂。
机会!
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借着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出,避开稀稀落落的守卫,凭借着对县衙后巷的熟悉,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幕和浓雾之中。
她没有回家。那个曾经温暖的家,此刻必然是龙潭虎穴。她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城西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那里,是她和父亲约定的最后退路之一。
破败的土地庙里,蛛网密布,神像蒙尘。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寒冷、恐惧、巨大的悲痛,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身心。她紧紧抱住自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爹娘惨死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每一次都带来剜心般的剧痛。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的光线透过破窗,照亮了庙内的一片狼藉。张绾绾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但那双眸子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她站起身,走到庙外一处积水的洼地旁。浑浊的水面,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少女脸庞。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这张脸,太显眼了。她是张正的女儿,是贾仁和那妖孽必定要斩草除根的目标!她不能再以张绾绾的身份出现!
她回到庙里,目光落在土地公神像前那积满灰尘的供桌上。那里,放着一把锈迹斑斑、不知被谁遗弃的柴刀。
她走过去,拿起那把冰冷的柴刀。刀锋很钝,布满了红褐色的锈迹。
她走到水洼边,再次看向水中的倒影。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抓起脑后那束乌黑柔顺的长发,没有丝毫犹豫,将柴刀那并不锋利的刃口,狠狠压了上去!
一下!两下!三下!
粗钝的刀刃割断头发,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断裂的发丝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泥水里,沾满污秽。她动作粗暴,毫无章法,仿佛不是在剪头发,而是在斩断自己过去的一切,斩断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张绾绾!
很快,一头及腰的青丝,变成了参差不齐、如同被狗啃过般的短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水洼中的倒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狼狈、雌雄莫辨的“少年”。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她抓起地上的泥土,混合着雨水,用力涂抹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白皙的皮肤被污垢覆盖,掩盖了原本的细腻。她又用柴刀锋利的背脊,在脸上划出几道浅浅的、不规则的“伤痕”,让面容显得更加粗粝和饱经风霜。
她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藕荷色衣裙,换上包袱里父亲备用的、最小号的一身粗布短打男装。衣服宽大,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她用麻绳紧紧束住腰身,勉强撑起几分少年的骨架。
最后,她将母亲的遗物——一枚普通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带来的最后一丝慰藉和力量。然后,她将它深深埋入土地庙角落的泥土里,如同埋葬了自己最后的软弱。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走到水洼边。
水面倒映出的,已不再是那个清丽柔弱的少女张绾绾。
而是一个面容肮脏、头发凌乱、眼神冰冷、带着伤痕的陌生“少年”。那眼神深处,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确认一个新的身份:
“张晚。”
从今往后,她就是张晚。一个沉默、坚韧、只为复仇而活的少年。
她最后看了一眼土地庙的方向,那里埋藏着她的过去和母亲的遗簪。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依旧被灰雾笼罩的云泽县城。她的背影,在破晓的微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决绝与狠厉。
爹,娘。绾绾……不,张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