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细密无声,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张宅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王氏紧紧攥着女儿绾绾冰凉的手,两人都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裳,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两只写满惊恐与决绝的眼睛。老赵,张正最信任的老捕快,穿着蓑衣,如同沉默的礁石守在门外,警惕地扫视着雨雾弥漫的巷道。
“娘……”绾绾的声音带着哭腔,回头望向那扇熟悉的门扉,门内是父亲如山般沉默而决绝的背影。
“走!”王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听你爹的话!快走!”
她狠心将女儿往前一推,自己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丈夫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悲壮。她猛地转身,泪水混着雨水滑落,拉着绾绾,跟着老赵,迅速没入湿冷的黑暗之中。
张正站在门内,听着妻女细碎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缓缓关上门,闩好。他摸了摸怀中那份紧贴着心口、滚烫如烙铁般的油布包,里面是那张致命的残纸。
只要熬过今夜,天亮他便以公务为由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州府!贾仁,你的末日到了!
然而,他低估了对手的狠毒与迅捷,也低估了那妖孽的诡谲手段。
就在王氏和绾绾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骤然响起!震得门板嗡嗡作响!
“开门!快开门!县太爷有令,捉拿勾结妖孽、残害百姓的逆贼张正!”
声音嚣张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张正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老赵他们……难道被截住了?还是……县衙里一直有眼线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瞬间意识到,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贾仁和那妖孽,已经察觉了!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他迅速将那份油布包塞入靴筒最隐秘的夹层,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惊悸。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公服,抚平褶皱,仿佛要抚平内心的波澜。然后,他挺直腰板,脸上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与沉静,缓缓打开了大门。
门外,火把通明,将湿漉漉的巷道照得亮如白昼。数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和水火棍,将张家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为首之人,正是师爷吴用!他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阴冷和得意,仿佛看着笼中困兽。
“张捕头,”吴用皮笑肉不笑,声音拖得长长的,“深更半夜,叨扰了。奉县尊大人之命,请你去衙门走一趟。有些……关于近日命案的事,需要你当面解释清楚。”他特意加重了“解释清楚”四个字。
张正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他看到几个平日还算熟识的捕快,此刻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心中已然明了。他冷笑一声,声音洪亮,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清晰:“解释?张某行事光明磊落,何须解释?倒是吴师爷,这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不知是何道理?莫非是贾大人做了什么亏心事,等不到天亮了?”
“放肆!”吴用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污蔑县尊大人!到了公堂之上,自有公论!拿下!”
衙役们一拥而上。张正并未反抗,他知道此刻反抗只会坐实罪名,让贾仁更有借口,甚至可能牵连刚刚离开的妻女。他挺直腰板,如同青松,任由衙役粗暴地将他双臂反剪,用绳索捆了,推搡着押往县衙。
县衙大堂,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在烛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县令贾仁高坐堂上,面沉似水,眼神阴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忧国忧民的“父母官”模样。堂下两旁,衙役肃立,水火棍杵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张正被推搡着跪在堂下,但他随即挣扎着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目光如炬,直视着堂上的贾仁。
“张正!”贾仁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你可知罪?!”
“卑职不知身犯何罪,请大人明示!”张正声音洪亮,毫无惧色。
“哼!冥顽不灵!”贾仁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残忍,“本官已查明!近日城中多起命案,皆是你勾结妖孽所为!你利用捕头身份之便,暗中为妖孽提供庇护,指引其害人性命!昨夜死囚‘独眼龙’暴毙牢中,死状诡异,正是你杀人灭口,掩盖你与妖孽勾结的罪证!你还有何话说?!”
这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指控,让张正怒极反笑:“哈哈哈!好一个勾结妖孽!好一个杀人灭口!贾仁!真正勾结妖孽、残害百姓、草菅人命的,是你!”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字字如刀,直指堂上的贾仁:“你为一己私利,与那吸人精血的妖孽暗中交易!用无辜百姓、甚至衙门死囚的性命作为‘供奉’,换取你的官位稳固!你才是云泽县最大的祸害!是披着官袍的豺狼!我张正今日,便要撕下你这狗官的画皮,告发你这滔天罪行!”
说着,他猛地一挣,想要俯身去掏靴筒中的铁证!
然而,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大堂内所有的灯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起来!烛火猛地拉长、扭曲,颜色瞬间变得惨绿幽暗!一股阴冷刺骨、带着浓烈腥臭的狂风,凭空卷起!风中仿佛夹杂着无数凄厉的呜咽和恶毒的诅咒,直钻入每个人的耳膜、脑海!
“妖…妖气!是妖气!”有衙役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张正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如同巨蟒般猛地缠住了他的脖颈!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瞬间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想挣扎,四肢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动弹不得!他想去掏证据,手臂沉重如同灌满了铅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堂上的贾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诡计得逞的狞笑!
“大胆逆贼!证据确凿,还敢咆哮公堂,污蔑本官!”贾仁的声音在妖风呼啸中显得格外阴森,“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供了!来人啊!将这勾结妖孽、残害百姓的凶徒,给我……”
“住手!”
一声凄厉悲愤的哭喊,如同裂帛般刺破了大堂的喧嚣!
王氏!她竟挣脱了老赵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堂!她头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指着堂上的贾仁,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贾仁!你这狗官!你血口喷人!我夫君一生正直,岂容你污蔑!是你!是你勾结妖孽!残害百姓!你不得好死!”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张正,想要护住自己的丈夫。
贾仁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刁妇!竟敢扰乱公堂,辱骂朝廷命官!与逆贼同谋!给我打!”
“是!”几个被妖气侵染、眼神呆滞的衙役,如同提线木偶般,举起手中的水火棍,朝着扑在张正身上的王氏,狠狠砸下!
“不——!”张正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却挣脱不了那无形的束缚!
“砰!”“咔嚓!”
沉重的棍棒砸在王氏瘦弱的脊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和骨裂声!
王氏身体猛地一僵,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了张正一脸!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丈夫近在咫尺、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庞,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鲜血涌出。她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大堂侧门那厚重的帷幕后传来!
张绾绾!她终究放心不下,偷偷折返,藏在了侧门帷幕之后!此刻,她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乱棍打死的惨状!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那地狱般的景象!
“王氏……王氏……”张正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妻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是无尽的悲恸与滔天的恨意!那无形的束缚似乎因他极致的情绪而松动了一瞬!
“狗官!我跟你拼了!”他猛地挣脱束缚,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满身血污,朝着堂上的贾仁扑去!
“保护大人!”吴用尖声叫道。
“格杀勿论!”贾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狠厉取代,厉声下令!
数名衙役挺刀上前。混乱中,寒光一闪!
“噗嗤!”
一柄钢刀,从背后,狠狠刺入了张正的后心!
张正前扑的身形猛地一顿。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滴着血的刀尖。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并肩作战、此刻却面目狰狞的同僚,最后,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利箭般钉在贾仁那张因惊惧和得意而扭曲的脸上。
“贾……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
鲜血,从他口中汩汩涌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轰然倒地,重重砸在妻子王氏尚有余温的身体旁。鲜血,迅速在地面上蔓延开来,两滩刺目的猩红,触目惊心地交融在一起。
堂上,烛火依旧摇曳着惨绿的光芒。妖风渐息,但那浓重的腥臭和死亡的气息,却弥漫不散。
帷幕之后,张绾绾瘫软在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泪水无声地疯狂流淌,冲刷着脸上的惊恐与绝望,最终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爹!娘!
那两具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贾仁狰狞的嘴脸,那妖异的绿光,那刺鼻的血腥……如同最恶毒的烙印,狠狠地、深深地刻进了她年轻的心脏里!
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