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与竹影

清幽的竹林小径深处，灵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牢牢锁住，不泄分毫。这里是凌绝峰，仙盟魁首之一，清昀仙尊沈青竹的洞府所在。

墨洵跪在冰凉的青玉铺就的演武场上，背脊挺得笔直，玄色弟子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精壮的身躯。他刚刚结束一场近乎自虐的修炼，体内灵力因过度压榨而沸腾逆冲，撕裂着经脉，带来一阵阵灼痛。

但这肉身之苦，远不及心间万分之一煎熬。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层层摇曳的翠竹，投向远处那座掩映在云雾中的静室。他知道，那人就在里面。他的师尊，沈青竹。

仙盟上下皆知，清昀仙尊沈青竹，人如其号，清冷如冰，昀（日光）之温煦从不轻易予人。他是修仙界千年不遇的奇才，年纪轻轻便已臻化神之境，剑道通神，容颜更似精雕细琢的寒玉，完美却缺乏鲜活气儿，仿佛七情六欲早已被斩得干干净净。

唯有墨洵知道，并非如此。

至少，不全是。

百年前，他还是一个濒死荒野、灵根尽毁的乞儿，是沈青竹途经，那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靴停在他面前。他至今记得抬头时看到的景象——那人逆着光，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眉眼低垂，目光落在他污秽不堪的身上，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潭似的静。然后，一只骨节分明、冰凉如玉的手伸向他，将他从泥泞绝望中拉起，带回了这凌绝峰，不惜耗费本源，为他重塑灵根，收为亲传。

那是墨洵黑暗人生里劈入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光。

百年朝夕相处，师尊于他，是救赎，是信仰，是高高悬挂于九天的明月，是他此生追逐却不敢玷污的背影。他刻苦修炼，玩命般地提升境界，不过是为了能离那道身影更近一点，再近一点，能有资格……站在他身侧。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纯粹的敬仰里，掺入了更为汹涌、更为悖逆的妄念。

他会因为师尊指导剑法时短暂的靠近而心跳失序，会因为对方一句平淡的夸赞而雀跃数日，更会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被心底那头名为“占有”的凶兽啃噬得神魂俱痛。

他想以下犯上。他想看那冰雪般的容颜为他染上别的颜色。他想将那清冷仙尊牢牢锁在怀中，据为己有。

这念头如此大逆不道，如此肮脏不堪，却像最顽固的心魔，在他道心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呃……”又是一阵灵力反噬的剧痛，墨洵闷哼一声，指节攥得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他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试图将脑海中那抹青衣身影驱散。

越是压制，越是清晰。

他甚至能幻闻到那人身上特有的冷冽竹香，淡而持久，如同他这个人，看似疏离，却无声无息地浸润了他的百年岁月，无处不在。

“道心不稳，便去静心崖面壁三日。”

一道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如玉石相击，瞬间将墨洵从那些旖旎妄念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回头。

沈青竹不知何时已出关，正静立在他身后丈许之外。依旧是一身素到极致的青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散落鬓边，更衬得侧脸线条流畅却淡漠。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站在光里，却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暖意。

墨洵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方才那些龌龊心思……师尊是否察觉了？

他慌忙垂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情绪，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弟子……只是修炼急切了些，并无大碍，不敢劳烦师尊挂心。”

沈青竹的目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微颤的手臂上，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墨洵几乎喘不过气。

“欲速则不达。”沈青竹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强冲关隘，易生心魔。去吧。”

没有责备，没有探究，只有一如既往的平淡吩咐。仿佛眼前这个弟子与山上的一草一木，并无区别。

墨洵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涩，却又诡异地松了口气。果然，师尊怎会窥探他那些不堪的心思。

“是，弟子遵命。”他低声应道，站起身。跪得久了，腿部经脉刺痛，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就在他稳住身形的刹那，一股极淡极淡的冷竹清香掠过鼻尖。并非幻觉。

墨洵猛地抬眼。

沈青竹已转身欲走，衣袂飘举间，左手似乎极其快速地结了一个安神诀的起手式，一缕微不可察的清凉气息拂过墨洵灵台，瞬间抚平了他体内部分躁动的灵力。

那动作快得仿佛是错觉。

等墨洵再定睛看时，沈青竹已恢复负手而立的姿态，侧颜清冷依旧，仿佛刚才那细微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谢师尊。”墨洵喉咙发紧，心底那点酸涩瞬间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覆盖，涨得胸口发疼。他总是这样，冷漠斥责的背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

沈青竹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身影渐行渐远，融入竹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墨洵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青色彻底被竹影吞没。

静心崖苦寒，罡风如刀。

墨洵盘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任由刺骨寒风刮过皮肤。身体是冷的，胸腔里却燃着一团火。

他反复回想今日师尊那个似是而非的小动作。是关心吗？还是仅仅出于师尊对弟子走火入魔的本能制止？

他不敢深想，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神魂在极致的冷静与疯狂之间拉扯。他知道这份感情不容于世，更不容于师道纲常。那是焚身的业火，是毁道基的毒药。

可若真要他斩……如何斩得断？

那是他百年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暖色，是他道心唯一的破绽，亦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罡风越发凛冽，卷起崖边积雪。

墨洵闭上眼，师尊清冷的面容却在黑暗中愈发清晰。他近乎自虐地描摹着那眉眼，那薄唇，想象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若是因为他而泛起涟漪，该是何等景象。

以下犯上……

这四个字像带着滚烫的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却又生出一种病态的渴望。

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真正地……以下犯上一次。

与此同时，凌绝峰主殿内。

沈青竹并未如墨洵想象的那般打坐静修。他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在月色下摇曳的竹海，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细碎的月光，却比平日更深，更沉。

他摊开左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为弟子抚平灵力躁动时，触及的、过于滚烫的温度。

许久，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逸出唇瓣，消散在清冷的夜风中，轻得如同幻觉。

“痴儿。”

窗外的竹影，悄然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