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终于消停,吴邪点了根烟,缓缓开口,
“你该和那个人学学少多管闲事,记好你自己的身份。”
裴望被迫从神游太虚的乐趣中脱身,虚蒙的眼神带着好奇,缓慢地爬到了身边的位置,从容淡定的人,和她完全是两模两样,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没见这副表情从他脸上下来过。
镜头里的人像是化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只有飘散的烟雾在空气中不停流动,将烟灰尘埃染上每一个沾身之人,谁都不能清白。
镜头里呈现出来的东西看着有些空洞,裴望还是更喜欢真实的人类,失望的将手机放在一边,单手拆了颗糖,隔着糖纸递给吴邪,眼神又不知飘到了哪里,浓黑色的长睫下躲着不该示人的灰白瞳孔。
吴邪说的是要她跟那个年轻女人学学,不过在他那张脸的衬托下就连这样的话都显得温和,好好的警告被他说的像是谆谆叮咛。
裴望撇了撇嘴,在吴邪的眼中她没有看到任何不满,非是出自于自身情绪的警告,那这背后代表的东西就很耐人寻味了,总不能是出自于那什么虚无缥缈的好心吧。
这个猜测并没有打动裴望,与其寄希望于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裴望更愿意相信是她自己没有参透吴邪这个行为背后的含义,毕竟好心这种东西,在他们的世界里一直都是更倾向于是一种向下施恩的手段,至于纯粹的善意,裴望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裴望的轻慢姿态着实迫人,这才多一会儿,端茶倒水打扇子的人都配齐了,看着第三个认不清老大的手下围着裴望忙前忙后,吴邪有些无语,就算是有他的默许,可他们是不是殷勤的有些过头了,让他们看着点人是让他们这么看的?
吴邪以手抵唇,清咳一声,散落在裴望身边的人立时散去,总算是没了那些看得人头疼的谄媚假笑,吴邪叹了口气,拧着眉看向一旁已经睡倒的裴望,眼里的深思静如深潭,幽绿成寂。
心下无奈居多,吴邪默念了遍眼前这个人的名字,裴望,她是有恃无恐,一切的麻烦都是他的,但是相较于她能带来的东西而言,一切麻烦又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这样身份的一个人能带来的最大助力跟她这个人已经没多大关系,她的存在可以延伸链接到其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其家族的政治同盟,甚至是与她的家族同属一个利益集团的所有势力。
通过她,他能拿到不少东西,不一定是直接助力,但一定能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提供一些帮助,说不得就会是一棵救命稻草,利益的联结足够稳固,操作得当能帮他身边的人留有更多余地。
手里的铝箔糖纸被吴邪捻出了声音,除了这点声响外,偌大的空间内竟是再没有半点杂声,软性金属的摩擦声停了下去,四下寂静,吴邪的视线飘了起来,空洞无聊的没了焦点,仅留余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最终落回一旁的位置。
没有焦点的双眼里面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吴邪半支着下巴出神,九门一代陨落后九门势力大不如前,其中不乏缺少关键性保护者的原因。连接上层的通路因为张大佛爷逝去基本断绝,后来霍仙姑的离世更是断了九门和上层的最后链接。
没了九门一代手里的硬关系,后继者再能搭上的人总是差了一筹。要么就是搭上的人身份不够权力不足,要么就是两方皆是贪心不足,两边都墙头草似的几方摇摆,起到的作用有限就算了,还拖累的家族也跟着败落。
再就是那些脑袋跟脚长倒了的东西,生怕九门受到的关注不够,牟足了劲要拉着九门给他们陪葬,这些人尤其受张汪两家的喜爱,身边的人被透的比筛子还要彻底。
半支着脸的吴邪逐渐皱起了眉,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一言难尽,尽是对现在九门现状的无奈和厌烦,许是想到的人太令人不快,吴邪歪歪头看了眼旁边自己送上门的裴望来洗洗脑子,换换心情。
瞌睡来了送枕头,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吴邪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后颈,转过头专注的盯起了裴望。
从前他一直欠缺再向上的通道,裴望的身份帮他拿到了跟更高层对话的资格,尽管他相信自己的计划能够达成目标,但是既然有了更加稳妥的路,他也不介意多费点心思,多管齐下总是要比孤注一掷更好。
一支接一支的劣质烟草燃尽在吴邪指尖,将他的部分皮肤都熏染成了黑黄颜色,靠在沙发上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烟,一条新的死路铺成,通向未知的方向。
吴邪拍了拍手,手下的人拖着黎簇而来,吴邪先没有看他,而是向沙发的另一侧探身拿过了裴望手里的糖,坐回去悠闲的剥起了糖纸。
裴望手里拿着的糖不止一颗,吴邪这会儿心情不错,全抢了过来打算剥开看看都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颗糖他没吃,吴邪觉得那不是他的问题,跟有无戒心无关,裴望的糖很奇怪,单是拿在手上就能感觉到一种带着凉意的灼热刺痛感,是那种正常人不太会吃也不太想吃的东西。
一张张铝箔的糖纸被展开,杂乱的散落在旁,吴邪尝了几颗,味道一言难尽。
尽管在颜色上有所不同,但相同的是每颗糖都加了过量的薄荷精油,并且甜到发腻,苦和涩是绝对的主调。
过量的甜不能带来任何愉悦感,只有物极必反的苦涩质感,甚至已经带上了一种类似汽油的化学溶剂的边缘味感,是属于金属的腥涩味道。
吴邪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人用锤子砸到麻木,稍动一下就能带起持续不断的剧烈痛感,吴邪叹了口气,显然没有料到之前自己那口气还是松早了,他就不能指望他身边能有什么正常人。
“裴望。”
舌头上传来的不间断的剧烈痛感已经让吴邪放弃了跟黎簇多费口舌的可能,想到之前裴望在面对黎簇时的种种表现,吴邪有理由怀疑裴望是猜到了他想用什么样的行为去捕获一只狼崽的忠心,并且她还用她的方式在他面前预演了一遍黎簇可能的反应。
裴望的行为算得上挑衅,吴邪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即便是计划被打乱吴邪还是一样的淡定,从容的将游戏的主权让渡给了裴望,就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般包容着一切。
耐心,是一个好棋手的必备素养。
口腔内的痛感不止于舌头前侧,舌根部位也没能幸免于难,以至于吴邪说出口的声音都是喑哑暗沉,较之从前多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磁性音感。
好的审美似乎是每一个居于高位者的自带技能,裴望就有一双发现美的耳朵,带着微量磁性的清冷嗓音勾起了在睡梦中沉眠的裴望的好奇心理,她迫切的想要再听到这个声音。
被叫醒的裴望下意识想剥颗糖提提神,手掌蜷起,空空如也,裴望猛然睁开了眼,却没想到正对上吴邪看过来的眼睛。
面对这个脸色青紫,看上去就虚的不行的家伙裴望的心情属实算不上好,她喜欢美的东西,所有东西。不过这双眼睛却是真的出彩,也还可以吧。
看在这双眼睛的份儿上裴望扯开嘴角,拉出了一道尚且还算是礼貌的笑,向前勾勾手指,吴邪适时将糖塞到了裴望手里,果不其然看到了裴望愣住了的反应,恶趣味成功的吴邪笑着挑眉,又在下一瞬收敛笑意变回了从前一样。
裴望开始被逗的一愣,反应过来赌气似的跟吴邪比起了变脸,黎簇趁着没人理自己偷偷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压迫感十足的冷脸,黎簇自觉没趣,刚想低头就看到两双同时盯向他的幽深双眼,黎簇陡然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到头发都炸起来的黎簇裴望恶趣味上头,想要接着吓唬吓唬这个乖仔却被人按住了手,裴望疑惑地抬头,就看到吴邪扯着个假笑笑得一脸奸诈,被丑到的裴望没忍住嘴角一抽,默默低下头藏住了自己快要压不住笑的嘴角。
随着裴望低下头,细碎的微长发恰时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那双藏在浓黑眼睫下的灰白眼瞳在乌黑一片里格外显眼,藏于墨色黑城里的无边浓雾,极尽危险。
另一边的吴邪表情冷然,一半身影留在光里,一半身影隐于黑暗,半明半暗的界限中,不见丝毫人气。
只是想要偷看一眼的黎簇被这一幕吓到心悸,在心脏短暂的停拍之后是疯狂反扑的无序跳动,额角冒出了颗颗冷汗,顺着额角聚集滑落,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四周寂静一片,黎簇的心脏也随着这滴冷汗重重砸落在地。
黎簇的头早就低了下去,裴望皱着眉看向一旁的吴邪,不懂他为什么没有说话,打一巴掌不该给个甜枣吗,总不能是熬鹰吧,裴望上下扫视了眼黎簇,觉得要是真用熬鹰的办法来对付他,他就是不死也得疯,心智不够坚定的人扛不住高强度的心理冲击。
一旁看戏的吴邪依旧淡定,端着咖啡杯轻嗅,压根没把裴望和黎簇这两个小家伙的试探放在眼里,都跟他装傻充愣,没关系,他不介意继续跟他们耗下去,熬鹰要讲究方法,到了他的手里还是不要那么眼清目明的好,他会断了他们跟外界的所有联系,专注一点,好好体会一下熬鹰的乐趣吧。
有人的空间却是无人一般的寂静,平稳的心跳会因为一点声响就狂跳不止,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又会因为再一点声响再次狂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裴望的心跳也在失衡,她猛然转头看向吴邪,即便心知这是什么手段,却无法扭转人类藏于基因里的恐惧本能,裴望眨了眨眼,蓦然笑出了声,原来游戏的主导权从来都不在她手里。
持续且崩坏的高压环境可以摧毁人类的心理防线,吴邪没有将事情做绝,却也没给裴望和黎簇留下太多余地,压着最后的线放过了这两个稚气未脱的人。
“带走。”
温和的说话语调还是那样平静,裴望和黎簇却是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脸色骤变,近乎绝望的疲惫眼神早已没了最初的清澈透亮。
手下的人将瘫坐在地的两位小朋友拖了出去,吴邪看着客厅中央的汗湿水渍垂下了眼帘,留下几个人处理这里后便也跟着迈步离开。
被放出来的梁湾看到了黎簇两人的惨状,眼里是无法抑制的恐惧,整个人止不住的抖,收拾残局的人试图扶起她,奈何她根本站不起来,无奈只能将她按在沙发上,顺便堵上了她的嘴,吓傻了的人反应过来会大声叫喊,会引来麻烦。
被拖出去的裴望意识还算清醒,被塞到车里前她看了眼天空,月亮西落,凌晨了,快天亮了。她知道错了,她想回家。
一切的念头都没了可能,裴望被人粗暴的塞到了后座,折磨未曾结束。
古人言,长夜沾湿何由彻,面对此情此景,悔意骤集,不期明,月笼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