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倾斜而柔和，在桌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陶灵芝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微微发颤，逐渐变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沉浸其中的兴奋。当她讲到某种会发出微弱萤光的林地蘑菇时，眼眸不自觉地亮了起来，比划着手势，暂时忘却了眼前的尴尬和对方的身份。
江玉漓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偶尔颔首，或者在她停顿的间隙，提出一个简短而切中要害的问题。他的问题往往关乎结构和逻辑，比如“这种共生关系是如何在菌丝网络层面实现的？”或是“你认为它的形态演化主要受哪些环境因素影响？”，这迫使陶灵芝调动起所有的专业知识来回应，倒像是一场轻松版的论文答辩。
他似乎……真的在听。不是敷衍，而是带着一种理性的好奇。
这个认知让陶灵芝的心底悄悄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
当她终于告一段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啊，我是不是说得太枯燥了……”
“很有趣。”江玉漓平静地评价，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他抬手，再次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手冲咖啡，又喝了一口。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陶灵芝的心轻轻落回了实处——他喝了，至少不讨厌。
“时间不早了。”他看了一眼腕表，那是一款设计极简的金属腕表，与他整个人气质相符，“你待会儿回学校？”
“嗯，是的。”陶灵芝连忙点头。
“一起出去吧。”他站起身，动作自然而流畅。
陶灵芝跟着站起来，抢着要去付自己那杯饮料的钱（她只给自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却被告知：“江先生是熟客，已经记在他账上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江玉漓已经拿起电脑包走向门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说好的她请客，结果又变成了这样。
推开咖啡馆的门，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乌云低压，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湿润土腥气。
“好像要下雨了。”陶灵芝小声说，带着一丝担忧。她没带伞。
江玉漓也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似乎这天气变化略微打乱了他的某种计划。
“你回学校是哪个方向？”他问。
“东区，乘地铁二号线。”
“我工作室在相反方向。”他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哦哦，没关系的，江先生您忙，我到前面地铁站很快的……”陶灵芝赶紧说，生怕耽误他的时间。
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街道上行人们惊呼着四散奔逃。
陶灵芝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屋檐下缩了缩。
一阵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忽然靠近。
江玉漓不知何时从他的电脑包里取出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骨优质，伞面宽大，看起来和他的人一样，简洁而高效。
“哗啦”一声，伞在他手中撑开，撑出了一小片干燥而独立的空间。
他侧过头，看向微微愣住的陶灵芝：“走吧，我送你到地铁口。”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这只是最理所当然的处理方案，如同处理打翻的咖啡和弄脏的裤子一样，只是解决一个突发的小问题。
“……谢谢您。”陶灵芝的声音细若蚊蚋，心脏却又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站进他撑起的伞下。
空间顿时变得逼仄。
她尽量缩紧自己的身体，避免碰到他。但雨伞就那么大，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偶尔摆动时带来的细微气流，能闻到那萦绕在他周身、让她心慌意乱的气息。雨声哗然，敲打着伞面，仿佛将他们与外界嘈杂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人，和彼此之间那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空气。
这段路并不长，不过两三分钟。陶灵芝却觉得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到达地铁站入口，干燥的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
江玉漓收拢伞，伞尖滴落一串水珠。他的肩头靠近她的那一侧，似乎被风吹来的雨水微微打湿了，留下几点深色的痕迹。
“到了。”他说。
“非、非常感谢您！江先生！”陶灵芝再次鞠躬，感激和不好意思交织在一起。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路上小心。”
说完，他转身，重新撑开伞，步入了那片朦胧的雨幕之中。挺拔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地带走了一片属于他的气息和空间。
陶灵芝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直到身后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鸣声，她才恍然回神。
低下头，她发现自己的帆布包边缘，不知何时蹭上了一点细微的、来自他伞面上溅落的雨水痕迹。而她的鼻尖，那清冽的雪松气息，仿佛还未完全散去。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快。
但有些东西，似乎就像那雨水痕迹，悄然无声地渗透了进来，在她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静的涟漪。
她摸了摸包里那本《东亚稀有菌类图谱》，又想起他认真倾听时的侧脸。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愧疚和尴尬。
一种更加微妙、更加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雨后的菌丝，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探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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