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
陶灵芝站在玉琢建筑设计工作室那扇极简的灰白色大门前，深呼吸了第三次。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看起来稍显成熟的米白色衬衫和一条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熬夜整理的关于本地菌类分布和生态保育的资料摘要，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东亚稀有菌类图谱》。
她不再是那个只有一杯柠檬水和满心慌乱的女学生了，至少外表上不是。
按下门铃，开门的依旧是那位干练的女士。
“陶小姐，下午好，请进。江先生和项目组的同事已经在会议室了。”
“好的，谢谢您。”陶灵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
跟着走进工作室，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休息区，那把黑伞还安静地靠在沙发角落。然后，她被引向了上次看到的那间玻璃隔断的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坐着三个人。江玉漓坐在主位，依旧是简单的衬衫，袖口挽着，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另外两位是看起来同样专业的年轻男女，应该是他团队的成员。
听到开门声，三人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陶灵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当江玉漓的目光也随之抬起，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时。那目光带着工作时的审慎和冷静，让她刚刚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微微晃动。
“江先生，您好。”她尽量保持语气平稳，对另外两位也点头致意，“大家好。”
“坐。”江玉漓言简意赅地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陶灵芝依言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双手微微交叠，掩饰指尖的轻微颤抖。
“这位是陶灵芝小姐，N大学生态学专业的研究生，对本地真菌生态有深入研究。”江玉漓向他的团队成员介绍她，语气平淡客观，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陶小姐，这两位是负责这个生态艺术馆项目的设计师，李工和王工。”
“陶小姐，麻烦你跑一趟。”李工微笑着开口，态度友好，“我们这次的项目选址在城西的鹭山湿地边缘，设计理念是尽可能减少对原有生态的干扰，甚至融入并促进当地的生物多样性。江先生提到真菌网络对于森林健康至关重要，所以我们想咨询一下，在那个区域，有哪些需要特别注意的稀有或指示性菌类，以及在设计施工过程中，有哪些生态保护的要点？”
问题专业而具体，完全超出了“闲聊”的范畴。
陶灵芝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文件夹。幸好，她准备了。
她开始依据资料，结合自己的野外经验，清晰地介绍起来。从鹭山湿地常见的菌根共生菌类，讲到某些对环境变化敏感的指示物种，再谈到施工可能带来的土壤扰动、水分变化对地下菌丝网络的潜在影响，以及一些减缓影响的建议。
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一旦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她的语言渐渐变得流畅自信，眼神也焕发出专注的光彩。她甚至翻开了那本《东亚稀有菌类图谱》，指出其中几种可能在湿地林缘出现的稀有品种。
期间，两位设计师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她都尽力给出了基于知识的回答。
整个过程中，江玉漓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滑动，目光时而看向展示资料的陶灵芝，时而落在屏幕或图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直到陶灵芝讲述完毕，稍微停顿下来喝水时，他才开口。
他的问题总是最一针见血的那个。
“你刚才提到，菌丝网络能连接不同树种，传递养分和信息。这种连接的效率，或者说有效性，在人工干预（比如我们铺设部分透气步道）后，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到接近自然的水平？”
这个问题涉及具体的生态恢复时长，存在很多变量。陶灵芝没有贸然给出确切数字，而是谨慎地分析了影响因素，并引用了几篇相关研究的观测数据范围。
江玉漓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追问，似乎对她的回答表示认可。
会议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结束时，两位设计师显然收获颇丰，向陶灵芝表示了感谢。
“陶小姐提供的资料和建议非常有用，我们会融入到后续的设计细化中。”李工笑着说。
“能帮上忙就好。”陶灵芝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总算没搞砸。
两位设计师收拾东西先离开了会议室。转眼间，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江玉漓。
刚才专注于讨论的紧张感瞬间回流，甚至还夹杂了一丝新的无措。单独面对他，总比面对一个小组要让人心慌。
江玉漓合上笔记本电脑，身体向后靠向椅背，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那审视的意味似乎淡去了一些。
“讲得很好。”他忽然说。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陶灵芝一愣，脸颊微微发热：“……只是我知道的一些基础知识而已。”
“足够清晰，也有依据。”他评价道，依旧是那种客观的语气，但比起之前的沉默，已算得上是明确的肯定。
他站起身：“走吧。”
陶灵芝有些茫然地跟着站起来：“去……哪里？”
“报酬。”他侧过头看她，阳光透过玻璃墙，在他的银丝边眼镜架上折射出一点微光，“咨询费，总要付的。”
“啊！不用不用！”陶灵芝连忙摆手，差点把桌上的文件夹碰掉，“真的不用！我只是说了点我知道的东西，能帮上您的项目我就很高兴了！而且……”而且上次的咖啡和伞的事情还没彻底清算呢。
江玉漓似乎没听到她的拒绝，已经径自朝会议室外走去。陶灵芝只好跟上。
他没有走向财务室的方向，而是走向了休息区的水吧台。他从旁边的迷你冰箱里拿出两瓶进口的玻璃瓶装冰水，递了一瓶给她。
“暂时只有这个。”他说，“项目初期，预算紧张。”
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话。用一瓶水来付“咨询费”？
陶灵芝接过那瓶冰凉的水瓶，瓶身瞬间沁出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她看着他已经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喉结微微滚动。
所以……这就是“报酬”？
她捏着冰凉的水瓶，看着眼前这个清冷英俊、说着“预算紧张”却身处顶级设计工作室的男人，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好像……并没有真的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支付费用的“外部顾问”。这场所谓的“咨询”，更像是一个……让她能自然而然再次出现在这里的、精心又别扭的借口。
而她，似乎并不讨厌这个借口。
“那……谢谢您的‘报酬’，江先生。”她弯起眼睛，也拧开了瓶盖，喝了一口。冰水甘洌，一路凉到心里，却无法浇灭心底悄悄燃起的那一小簇火苗。
江玉漓看着她微微弯起的眼睛和沾着水珠的唇角，目光停留了一瞬，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
“伞，”他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语气随意，“下次再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