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晚之后，宋亚轩的直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打赏功能开着，那五个ID也依旧会来，但不再有同步的轰炸，不再有夸张的连击。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暂时的休战协议，只是轮流出现，维持着一种不温不火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礼物照旧，只是不再那么密集和骇人。

可宋亚轩的状态，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向更深的低谷。

他依旧准时开播，妆容精致，衣服搭配得无可挑剔，甚至比以往更加努力地准备节目单。他唱歌，跳舞，玩一些小游戏，回应弹幕的提问。

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那层曾经吸引人的、鲜活生动的光晕，正在从他身上一点点褪去。

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弧度标准，却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底那片曾经清澈的湖泊，如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空洞，倦怠。

偶尔在镜头切换的瞬间，或者弹幕滚动缓慢的间隙，他会无意识地走神，目光飘向虚空，带着一种茫然的、近乎破碎的放空。直到有醒目的礼物特效炸开，或者弹幕开始刷起他的名字，他才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眨眨眼，重新堆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用略带急促的语调念出感谢词。

“谢谢7i亚老板的星辰海洋……”

“谢谢程鑫的亚老板的城堡……”

“谢谢爱你亚老板的火箭炮……”

声音甜软，却像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干巴巴地绷着。

他开始频繁地出错。

跳熟悉的舞步时会慢上半拍，唱歌时偶尔会忘词，或者进错拍子。一次在和弹幕互动玩“你画我猜”时，他看着屏幕上粉丝画出的抽象图案，愣了很久，眼神涣散，直到弹幕开始刷问号，他才恍然回神，胡乱报出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

直播间里偶尔会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没人说话，而是他对着滚动的弹幕，忽然就失了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像是灵魂短暂地抽离了这具疲惫的躯壳。

【亚亚……你还好吗？】

【感觉亚亚好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都是那几个人逼的……】

【装什么啊，收了那么多钱还摆脸色？】

弹幕分化成两极，心疼与质疑交织。

宋亚轩看到了，但他没有回应。他只是努力地、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从指缝间溜走的、名为“正常”的沙粒。

他开始在直播时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近乎自虐的“补偿”。

“今天……观看人数超过五万的话，我加跳一支新学的舞，很难的那种哦。”

“如果……如果礼物总值达到……达到那个数，我……我穿女仆装给大家看吧？”

“谢、谢谢老板的礼物……我……我可以私下给您唱一首歌……只要您别再……”

后面的话，他总是说不下去，声音会湮灭在喉咙里，带着难堪的颤音。

他用这种近乎卑微的、交换的方式，试图安抚，试图赎买那一点点可怜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和尊严。仿佛那些巨额礼物不是馈赠，而是他必须拼命工作才能偿还的债务。

屏幕另一端，五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马嘉祺看着屏幕上那个强撑着笑容、眼底却写满惶然和疲惫的小主播，眉头越蹙越紧。他敲击键盘的指令变得频繁，施加给平台的压力更大，要求他们“妥善处理”直播间的不良言论，尤其是那些针对主播的恶意揣测。但他没有停止送礼。他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标记”和“掌控”。

丁程鑫起初觉得这小主播强装镇定又忍不住害怕的样子很有趣，像逗弄一只炸毛的猫。但看久了，那副魂不守舍、连讨好都显得笨拙生硬的模样，让他渐渐失了兴致，甚至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送的礼物开始变得随意，有时连着几天不出现，有时又突然砸下一堆，毫无规律。

张真源是五人中唯一一个在送礼频率上有所收敛的。他看着宋亚轩的状态，温和的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但他同样没有完全停止。他送的礼物变得更有“分寸”，通常是中等价位，不会过于扎眼，却持续不断，像一种温和的、不容拒绝的提醒。

贺峻霖则像是欣赏一幅逐渐褪色的油画，带着艺术家的冷静和几分残酷的审视。他偶尔会发一条模棱两可的弹幕，比如“今天的状态很特别”，或者“眼神很有故事感”，引得粉丝一阵解读和骚动。他享受这种间接操控情绪的感觉。

严浩翔的观察最为直接和冰冷。他几乎不再发送普通礼物，转而开始赠送一些平台新推出的、带有特殊功能的“互动道具”，比如可以让主播完成指定动作（如比心、wink）的“指令卡”，或者可以暂时屏蔽所有普通弹幕只显示金主发言的“焦点时刻”。他用这种方式，测试着对方的底线，也享受着这种单向的、强制性的互动带来的掌控感。

宋亚轩对着那张突然弹出的、要求他对着镜头做“猫爪”动作的“指令卡”，整个人僵在原地。弹幕在起哄，也在担忧。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在倒计时结束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模仿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猫爪动作。

做完那个动作的瞬间，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再抬头时，眼圈是红的，却依旧撑着那副摇摇欲坠的笑容。

“谢谢……好香亚老板的指令卡……”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终于，在一次普通的唱歌环节，他唱到一半，歌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音乐还在空放，他拿着麦克风，呆呆地站在镜头前，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方向，像是迷失在了另一个世界。

弹幕开始焦急地提醒，刷着歌词。

但他毫无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播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仓惶地丢下一句：“对、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今天直播就到……”

话未说完，他直接切断了信号。

屏幕骤然漆黑。

【亚亚！！！】

【他真的不对劲！】

【求求那几位老板放过他吧！】

【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直播断了。

宋亚轩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坐在地上。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镜头前，看着漆黑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苍白而麻木的脸。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冰凉的屏幕。

那里，曾经有过最纯粹的快乐，有过粉丝温暖的鼓励，有过他为之奋斗的梦想。

现在，只剩下五个冰冷的ID，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直播生涯里，也刻在他的恐惧里。

他张了张嘴，对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憔悴的倒影，用气声无声地问：

“到底要怎样……你们才肯放过我？”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冰冷地映亮他眼底那片，彻底沉沦的、无声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