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电灼止血时特有的微焦气味。黎深站在主刀位,戴着无菌手套的双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正精准地剥离着粘连在主动脉上的脆弱组织。
患者的胸腔敞开着,那颗岌岌可危的心脏在体外循环机的支持下微弱地搏动。生命悬于一线,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绝对精确。
“吸引器。” “显微剪。” “4-0 prolene线。”
他的指令简洁、清晰、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周围的医护团队在他的带领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只有器械交接的轻微磕碰声和监护仪的规律滴答声。
没有人看得出,这位掌控着全局的黎主任,白大褂下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贴着他心口那枚冰冷书签的位置,一片冰凉的湿黏。
也没有人知道,那浓郁消毒水气味之下,对他来说,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带着血味的茉莉冷香。
(记忆无孔不入)他正用最精细的手法缝合血管。那针线的触感—— ——恍惚间,变成他笨拙地捏着一根针,试图帮你缝补背包上掉落的茉莉花挂饰。你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拿手术针的架势像要给人开胸。他耳根发热,板着脸把挂饰和针线塞回你手里:“你自己来。”你却凑过来,气息拂过他耳侧:“不要,我就喜欢黎医生给我缝的。”
持针器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几毫米的偏差,却足以让旁边的第一助手心头一紧。
“黎主任?” “……继续。”黎深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比之前更低沉沙哑了几分。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精神拉回到眼前跳动的心脏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巡回护士迅速擦去。
手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静默中进行。黎深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甚至比以往更加精准、高效,仿佛一台被输入了终极指令的精密机器,摒弃了所有人类的情感波动。
只有离他最近的一助,偶尔能捕捉到他冰蓝色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痛苦的挣扎,以及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空洞。
终于,最后一针缝合完成。体外循环机缓缓撤除,患者的心脏开始依靠自身的力量,一下,又一下,逐渐有力地搏动起来。
手术成功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手术室里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黎深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沉默地脱下手术服和手套,扔进指定的回收桶,露出里面早已湿透的深蓝色刷手服。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监护仪上平稳的数据,径直走向洗手池。
冰冷的水流再次冲刷着他的手臂,这一次,混合着之前砸伤手背伤口渗出的淡淡血丝,在水池里漾开极淡的粉红。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某种看不见的污渍彻底洗净。
(记忆再次袭来)你踮着脚,用沾着泡泡的手抹了一下他的鼻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黎医生,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呀!”他皱着眉躲闪,抓住你捣乱的手腕,水流打湿了彼此的衣袖。你却不闹了,只是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黎深,我们以后每天都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水流声哗哗作响。
镜子里,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
每天在一起? 以后?
他用毛巾机械地擦干手,每一个指缝都擦得极其用力,直到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
没有以后了。
是他亲手斩断了那个“以后”。
他转身,离开手术室,没有理会身后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他需要回到办公室,需要那盆茉莉花。那不再是慰藉,而是刑具。他需要那尖锐的疼痛来提醒自己呼吸,来镇压住喉咙口那股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走廊的灯光苍白而漫长。
就在他即将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叫住了他。
“黎主任!刚下手术啊?辛苦啦!”
是神经外科那个喜欢茉莉花茶的年轻住院医。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洋溢着充满活力的笑容,小跑着过来。
“这个,我们主任让我顺便带给您的会诊意见……”她递过文件,眼睛弯弯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那一瞬间——
她发间一抹熟悉的、洁白的颜色猛地刺入黎深的眼帘!
那不是茉莉花,只是一个白色的普通树脂发卡。
但那个形状,那个位置……
(最后的记忆碎片,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炸开)风雪呼啸。你软倒在他怀里,生命飞速流逝。发间那枚染血的茉莉花发卡终于彻底碎裂,掉落在地,被无尽的冰雪迅速掩埋。他徒劳地想去抓住,却被你冰冷的手轻轻拉住。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他,眼神哀伤而温柔,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黎深……别找……忘了我……好好活……”
“呃——!”
黎深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在瞬间变得灰败!那股一直被强行压下的腥甜终于冲破了喉咙!
“黎主任?!您怎么了?!”住院医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惊恐取代,慌忙上前想要扶他。
黎深却猛地挥开了她的手,动作粗暴得近乎失态。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被吓呆的住院医,眼神可怕得像是濒死的野兽,空洞,疯狂,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痛苦。
“滚……”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离开我的视线……”
住院医吓得脸色发白,几乎是落荒而逃。
空荡的走廊里,只剩下黎深一个人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像是破旧的风箱。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沾染的、刚刚咳出的那一抹刺眼的鲜红。
原来……连最后那句“忘了我”……后面还有一句……
“……好好活。”
黎深想着:你让他忘了你。 你让他好好活。
可他都想起来了。 而他……也根本做不到。
办公室近在咫尺,那盆茉莉花的香气仿佛已经透门而出,无孔不入地缠绕上来,带着甜蜜的、残酷的审判意味。
黎深看着那扇门,冰蓝色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他最终,还是连你最后的愿望……都辜负了。
虐,是他终于拼凑起所有残忍的真相,包括你最后那句未尽的遗愿,却发现这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将他彻底钉死在永无止境的刑架上。他活着,呼吸着带着你气息的空气,履行着救死扶伤的职责,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背叛你“好好活”的期望。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是对你的遗忘的背弃,也是对自身存在最深刻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