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勒七月的正午,空气仿佛被烈日点燃,地面腾起的热浪扭曲着远处的街景。哈力木的藏青色警服紧紧贴在后背,对讲机里的电流声夹杂着梧桐巷发生家暴的紧急呼叫。他摘下警帽擦了把汗,帽檐下的眉头拧成死结——这已经是本周第三起家暴警情。警徽在胸前微微发烫,提醒着他作为刑警的职责,可连日高强度的工作,还是让他眼底泛起血丝。
警笛声撕破凝滞的空气,哈力木跳下车时,皮靴重重碾过滚烫的柏油路面,扬起细碎的沙尘。现场一片狼藉,碎瓷片混着暗红血迹在日光下泛着刺目反光,施暴者正举着木凳砸向蜷缩在墙角的女人,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哭嚎。女人的白色裙摆沾满尘土与血迹,发丝凌乱地遮住半张脸,却仍能看见嘴角裂开的伤口和肿起的眼眶。
“警察!住手!”哈力木如离弦之箭冲上前,警徽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光。他精准扣住男人手腕,膝盖抵住对方后背,动作利落得像是经过千百次演练。男人挣扎着破口大骂,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哈力木却不为所动,反手将人按在墙上,从腰间熟练地掏出手铐。搭档艾力江举着执法记录仪跟上,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混着受害者的啜泣,在热浪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氛围。
古丽山戴着黑色面纱躲在巷口杂货店的阴影里。原本她只是想查看酒馆外的动静,却撞见眼前的惨剧。作为女人,她本能地想冲出去救助受害者,可低头瞥见自己脸上的疤痕,又犹豫了——她怕吓到受伤的女人,更怕旁人因她酒馆老板娘的身份指指点点。
正纠结时,哈力木身着藏青色警服冲入现场,汗水将后背浸出深色痕迹。她攥紧衣袋里的老年机,待警车呼啸离开后,戴着面纱拨通120:"梧桐巷17号,家暴重伤......"沙哑的嗓音里,藏着与受害者感同身受的痛。
三日后,哈力木换下警服,又一次走进“月亮酒馆”。铜铃轻响,古丽山正在擦拭陶制酒壶,右脸颊的疤痕在暖黄灯光下若隐若现。她抬头时露出礼貌的笑,倒冰镇酸梅汤的动作行云流水:“今天想喝点什么?”她的语气平淡如常,仿佛那日巷子里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你们这附近不太平。”哈力木抿了口酸梅汤,“上次梧桐巷的案子……受害者脱离危险了。我想过了,要不你别开这个店了?我帮你安排其他工作,或者我来管管这店也行?”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酒馆,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古丽山停顿片刻,微笑着点点头,却没给出肯定答复,只是转身整理酒架,玻璃瓶碰撞声清脆悦耳:“先不说这个了。其实你穿警服的样子,很霸气,比普通衣服好看多了。”
“等等。”哈力木眼神透着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第一次来喝酒时,我没提过自己的身份。”
酒馆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古丽山放下酒杯,抬头迎上哈力木探寻的目光,轻声说道:“你确实没有告诉过我。那天你和朋友喝醉了,我凌晨三点进去查看情况,看到你们都睡着了,你的外套放在一边,工作证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我就顺手帮你放回了口袋,所以知道了你是警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天你情绪不好,我能理解。毕竟警察工作忙,压力大,也许对我开酒馆的女人有些误解,觉得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我都明白,所以也没多想。没想到后来我们还会有更多交集。”
古丽山正在擦拭陶制酒壶,右脸颊的疤痕在暖黄灯光下若隐若现。她递上一杯冰镇酸梅汤,突然开口:"其实你穿警服的样子,比普通衣服好看很多,很大气。"
哈力木盯着她,突然开口:“你说觉得我穿警服的样子比普通衣服好看,很大气。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穿警服?那肯定是我工作时间,到底在哪见过?能告诉我吗?”他的眼神里满是疑惑与探寻。
古丽山擦拭酒杯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静:“不过是偶然遇见。那日你处理案件时,我恰好路过。”她没有提及自己戴着面纱躲在暗处的细节,也未说自己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拨通急救电话,只是继续低头擦拭酒杯,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
哈力木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玻璃杯边缘,冰块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酒馆里格外清晰。他望着古丽山低垂的眉眼,那里藏着和初见时一样的疏离,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让他莫名焦躁。想到几天前在酒馆附近处理的家暴案,若自己来得稍晚,这个总不顾安危的女人会不会为了帮助受害者卷入危险?就像上次为赶走骚扰者伤到自己那样。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紧,语气不自觉带上严肃:“库尔勒这么大,哪有这么多恰好?几天前我在你店附近办理刑事案件,是不是在那个案件现场见过我?”
古丽山回避问题,手中擦拭酒杯的动作愈发加快:"我见过你的地方,真不是我店附近,那个施暴案件我是听别人说的。"她突然抬起头,琥珀色眼眸里闪着倔强的光,"不用担心,我在库尔勒摸爬滚打这些年,护好自己还是有本事的。"见哈力木仍紧盯着她,她别开脸将酒瓶重重搁上货架,"不过是某次出警时偶然瞥见你穿警服的样子,真不是在这里,你别想多。"
哈力木敏锐察觉到她见过自己的地方,就是酒馆附近的案件现场。可看她不愿多说,强逼也无济于事,不如等她愿意开口时自然道来。他换了副语气,神情严肃道:“你说自己有保护自己的本事?我看你所谓的保护,不过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赶走骚扰者、对付醉鬼。你不想说的我不问,但你得听我的,赶紧把这店关了。这地方来往都是男人,一个女子独自经营太危险。要是还想开店,我帮你盘个超市,总比这儿安稳。”
古丽山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脑海里翻涌着开店的初衷。她守着这间酒馆,不过是盼着能在孩子可能出现的地方等一等,哪怕概率渺茫。关店的念头并非第一次浮现,可每次想到一旦离开,或许就彻底断了与孩子的潜在联系,心里便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哈力木关切的话语落在耳畔,那些蛰伏多年的孤寂突然有了裂缝,温热的光透进来,烫得眼眶发酸。
她抬眸望向对方紧绷的眉眼,声音不自觉放柔:"哈力木警官,那不用麻烦你,我也有想法关掉,只是得等一段时间。之后店不开了,我还住在这儿。"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杯沿,"这段时间你影响了我很多,因为你,我现在也不喝酒了。等店关了,你担心的那些危险,就都不会再出现了。"
哈力木听言,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目光温柔而坚定:"好,我等你关这个店。女孩子喝酒总归伤身体,能戒了是好事。我是警察,若非工作压力大,也不会碰酒。"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最讨厌那些借酒发疯的人,有时候真恨不得给施暴者点教训,可惜身为执法者,只能依法教育。" 他倾身向前,眼神郑重,"还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以后再遇到骚扰或侵犯,绝不能拿命冒险。要么立刻报警,要么直接将对方制服,在正当防卫的范围内,法律会保护你,不用怕担责任。"
古丽山眉眼弯成月牙,笑意从眼角漾开:"嗯,好了,别担心。我答应你,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用命去冒险。"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声音里漫出一丝怅惘,"要不是我妈妈早不在了,还以为她回来了呢——唠叨起来的样子,倒和我记忆里的妈妈一模一样。"
哈力木望着她眼角舒展的笑意,这是头一回见她这般轻松打趣的模样,心底竟泛起丝丝甜意。他佯装严肃地挑眉,唇角却藏不住上扬的弧度:“你把我当你妈也行,只要你乖乖听话,少往危险里钻。”
古丽山说着,眼底的笑意更浓了,连带着脸颊的疤痕都柔和了几分。她故意拖长语调,带着点俏皮的试探:“哎呦,警察叔叔当妈妈也行啊?那我现在喊你‘妈妈’,你答应不答应?”话落,还忍不住弯着唇角看他,等着看这位总是严肃的警官会露出什么反应。
哈力木被她逗得笑出了声,指节轻轻敲了敲吧台,带着点故意的较真:“喊妈妈可不行,我这性别摆着呢,多别扭。”他话锋一转,眼底盛着笑意,语气里满是纵容:“要实在想喊,喊爸爸倒还合适。你要是愿意,我当你爸爸也成,往后更能名正言顺管着你,省得你总把自己置于危险里。”
古丽山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了僵,刚要应声的嘴唇张了张,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爸爸”两个字像根带刺的针,猛地扎进记忆里——那些来自父亲的伤害、被撕碎的童年、如今这满身疤痕的人生,全是拜那个男人所赐。这个称呼她早已尘封多年,除了曾对公公礼貌相称,再也没对谁喊过。
她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怕哈力木看出异样,赶紧扯出个勉强的笑,语气带着点撒娇似的妥协:“哎呀,爸爸我实在喊不出口……要不,喊你哥哥咋样?这样既不别扭,你管我也名正言顺,你看行不?”
哈力木沉默了片刻,声音又放柔了些:“喊不出口就不喊,不用勉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沿,那些在农村走访时见过的姑娘——眼神空茫地坐在炕头、攥着半截铅笔却不敢抬头的样子,又浮在眼前,他的语气里渐渐多了几分沉郁。
“我当警官四年,经手过不少案子。我爸以前也是警察,他那个年代的姑娘,比现在还难。”他顿了顿,想起父亲总说“共产党员得护着老百姓”,又接着说,“我爸心疼那些受委屈的女子,工作上帮了不少人。现在他退休了,我接了他的班。这些年政策严了,城里、县城里不敢随便把没成年的姑娘嫁出去,可农村还是有。有的人家花钱做假手续,有的干脆硬把女儿推给人——她们本该坐在教室里读书,却要学着当妻子、做母亲,想起来就心里发疼。”
“我能管得了眼前的事,可全国这么大,还有太多我够不着的地方。”他看着桌角,声音轻了些,却很实在,“你看汉族同胞,大多都让女儿读书,除了少数重男轻女的地方;我们维吾尔族在城里、县城里也一样,好多人家把女儿供到大学。可不管是我们民族,还是其他民族,农村里受老观念影响的人,还是没转过弯来。”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对面,语气里多了点急切:“一个民族的未来,跟文化、跟教育分不开啊!女子怎么能只靠嫁人生孩子定未来?家里管孩子、教孩子的大多是母亲,要是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孩子能懂多少道理?只有国家政策往深里走,大家的观念真的变了,姑娘们才能真的自在,才能安安稳稳读书。”
他话锋一转,又软下来:“所以你的事,你不说我也懂。什么时候愿意讲了,再告诉我,我不逼你。还有,别喊我警官了,我们维吾尔族平时都叫名字,你喊我哈力木就行。我就叫你古丽山,这事咱们就这么定了。”
古丽山垂着头,听着哈力木沉稳的话语,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那是常年劳动留下的薄茧,剪得短短的指甲干净利落。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没文化竟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毁掉一个民族的未来。如果不是曾读过书,被江南支教老师带来的新思想影响,她大概也不会明白父亲强嫁自己的荒唐。父亲总说"女儿嫁出去能帮衬兄弟的生意",可如今呢?她失去了自由,对方也没兑现任何承诺,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
那些和她有着相似遭遇的女孩,被困在老思想的牢笼里,根源或许就在父母不识字、没文化。若他们曾读过书,明白男女平等,知晓女孩也有受教育的权利,又怎会亲手将女儿推向深渊?可道理讲不通啊,不识字的人连书本都看不懂,又该如何让他们明白这些?想到这,她攥紧衣角,喉咙像被胡杨木刺卡住般发紧,眼眶泛起的湿润,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古丽山嘴角漾起一抹释然的笑,眼底的阴霾被光亮渐渐驱散:“怪不得你这么心软又明理,原来是父母教得好。父亲是警察,母亲一定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她望着杯里浮沉着的茶叶,声音里带着憧憬,“你说的这些,也正是我盼着的。真希望以后的姑娘们,都能活得敞亮,能有说‘不’的底气,能自己攥紧人生的缰绳。”
哈力木眼底泛起温厚的笑意,声音愈发柔和:"古丽山,这些事咱们先不聊了。光说没用,得让日子自己往前走。"他抬手轻轻叩了叩桌面,像是要把希望都敲进字句里,"你看市里、县城这些年的变化,新学校一栋栋盖起来,读书的女娃娃越来越多。农村也不会一直这样,国家的政策正一点点往根儿里扎呢,我打心底相信,好日子总会来的。"
古丽山轻轻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你说得对,我只盼着以后的女孩子们,再也不用经历这些苦日子。国家一直在往前迈步,我打心底相信,男女平等、女子独立自由的那天一定会来,到时候再没有谁能束缚住她们的手脚。”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带着几分激动:“就像当年,***刚带领解放军打赢国民党,顾不上修整,第一时间就派人到新疆。那些解放军战士们,克服了语言不通、环境陌生的重重困难,就是为了让我们新疆老百姓不再受恶霸地主的欺负。他们雷厉风行,把那些欺压百姓的人彻底打压下去,把土地分给我们,让大家都能堂堂正正过日子。”说到这儿,她挺直了腰板,目光坚定,“有这样一心为民的共产党,我坚信往后会给女孩子们更好的保护,让她们都能活得敞亮!”
哈力木唇角扬起温柔的笑意,目光灼灼:"是啊,国家的手伸得到每个角落,迟早会把这些问题都整治干净。咱们说回正事——你要是愿意,随时都能跟我聊聊你的事,我不催你。对了,还有酒店的事。"他微微皱眉,语气透着关切,"你之前说打算过段时间关店,可又想继续住在这儿?这太不安全了。我让你关店,是因为你说见过我穿警服执行任务,虽然你不愿透露具体地点,但我猜是在你家附近?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古丽山沉默良久,轻声应道:"嗯,给我些时间,到时候会告诉你。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我的过去?那段经历......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算了,过几天我一定说。"她抿了抿唇,神色执拗,"至于关店的事,我早就有打算。等把店里的东西处理完,我还是想留在这儿。这房子是我亲手盖的,不住岂不可惜?离开这儿,我又能去哪儿呢?"
哈力木神色凝重,目光紧紧锁着古丽山:“店关了以后,住处我来安排,你别操心,总之不会让你没地方去,但这儿绝对不能再住。这到底是曾经的酒店,而且之前好几起 家庭施暴者 犯下的恶性案件都发生在附近。那些人借着醉酒的由头作恶,有些细节我不方便透露,但你应该明白危险性。”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你说见过我穿警服,还说是在我出警时偶然碰到。可仔细想想,正常外出工作哪有那么巧?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在 家庭施暴者犯案 的现场。你应该见过那些受害的姑娘......你要是不想承认,我也不逼你。但你得清楚,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离开——为了你的安全,有些话就不必我再细说了,好吗?”
古丽山眉眼弯成月牙,笑着连连点头:“行行行,我答应你还不成嘛!好哥哥,别板着脸啦。你刚才不是让我别喊‘警官’嘛,喊你‘爸爸’也行呀!”她俏皮地眨眨眼,神色却很快认真起来,“不过这些事,等我关了店慢慢聊。我非要留在这儿,确实有自己的理由。过几天,要是你想听,我就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你。本来这些事我碰都不想碰,可你一趟趟地关心我、护着我......”她声音发颤,睫毛轻轻颤动,“说不定把故事说出来,真能让你帮上什么忙。我本不愿麻烦别人,但以后的事,就到时候再说吧。”
哈力木唇角扬起欣慰的笑意,目光温柔得像是裹着层月光:"只要你愿意讲,我随时都在。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等我出门,你立刻把门锁好,今晚别再营业了,生意再急也比不上好好休息。去睡个好觉,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古丽山眉眼弯弯,笑意从眼角漫开:“知道啦!其实我也早就想歇业了,你路上小心,回去也早点休息,别惦记我。”她抬手轻轻晃了晃,目送哈力木起身离开,语气里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
哈力木踏出店门,回头望着古丽山将厚重的木门缓缓掩上,金属门闩“咔嗒”扣合的声响清晰传来。他站在原地多停留了片刻,确认屋内再无异样,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这才转身沿着寂静的街道往家走去,鞋底与石板路碰撞的声音,在夜色里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