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孟宴臣站在雕花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熨帖的小西装袖口露出半寸雪白衬衫，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像橱窗里精心陈列的瓷娃娃。周以棠被付闻樱牵着走上玄关时，正撞见他垂眸看自己锃亮的皮鞋，阳光从彩绘玻璃窗斜切进来，在他乌黑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芒，却没暖透那双覆在镜片后的眼睛。
“宴臣，来见过以棠妹妹。”付闻樱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绸缎，轻轻拂过空气里浮动的尘埃。
孟宴臣抬眼的瞬间，周以棠觉得后背的汗忽然凉透了。他的睫毛很长，垂落时在镜片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抬起来却像两把小扇子，扇出的风都带着疏离。十二岁少年的目光已经有了形状，像初春河面未化的薄冰，清凌凌的，却能硌得人指尖发麻。他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下巴扬起的弧度恰好够周以棠看见他紧抿的唇线——那是属于孟家孩子的礼貌，也是拒人千里的铠甲。
客厅里的落地钟敲了三下，黄铜钟摆晃得周以棠眼晕。她攥着付闻樱的手指更紧了些，袖口露出的小半截手腕上，还留着昨天搬东西时蹭到的红痕。新皮鞋磨得脚后跟生疼，她悄悄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这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孟宴臣的眼睛。
他忽然转身往二楼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数着她心脏跳动的节拍。周以棠望着他挺直的背影，那身笔挺的西装在他身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只有后领处微翘的发梢，泄露了几分少年气。付闻樱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宴臣就是这样，慢热。”可周以棠分明看见，他走到楼梯转角时，镜片反射的光闪了一下，像是极快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被打扰后的不悦。
窗外的梧桐树影晃了晃，有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周以棠盯着那片叶子，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孟宴臣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手里捏着一双浅蓝色的拖鞋，鞋面上绣着小小的鲸鱼图案。
“换了。”他的声音比钟摆声还淡，说完就把拖鞋放在她脚边，转身走向沙发，脊背挺得像拉满的弓弦。
周以棠低头看着那双柔软的拖鞋，忽然想起刚才在玄关瞥见的景象——鞋柜里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双鞋，只有这双崭新的鲸鱼拖鞋，边缘还带着未拆封的褶皱。她弯腰换鞋时，余光瞥见孟宴臣正坐在沙发一角翻书，阳光在他侧脸投下清晰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小片阴影。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却盖不住客厅里若有似无的潮湿气息，像梅雨季晾不干的衣服，缠得人心头发闷。
付闻樱去厨房吩咐佣人准备点心了，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周以棠数着地毯上菱形的花纹，数到第二十七个时，听见孟宴臣合上书的声音。她猛地抬头，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这次他没戴眼镜，那双眼睛比刚才在镜片后看到的更黑，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映着她局促的影子。
“以后别踩白地毯。”他说，语气平平的，却让周以棠瞬间红了脸。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底，干干净净的，可那点被指责的窘迫还是顺着脊椎爬上来，烫得她耳朵发热。
风吹开半扇窗，带着湿气的凉气涌进来，卷起周以棠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明白付闻樱说的“慢热”是什么意思——孟宴臣的世界像一座精密的钟表，每个齿轮都按部就班地转动，而她的闯入，像一粒不小心掉进去的沙，硌得彼此都不舒服。
十二岁的少年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又变回那副清凌凌的模样。周以棠看着他翻开书的手指，骨节已经有些分明，忽然想起刚才那双鲸鱼拖鞋，浅蓝色的，在一片深色皮鞋里显得格外显眼。也许那算不上喜欢，甚至算不上接纳，只是十二岁少年别扭的示好，藏在冷硬的外壳下，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明明亮着，却不肯让人看清。
落地钟又敲了一声，周以棠把脸埋进付闻樱刚递来的热牛奶杯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知道，从踏入这个家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了——比如孟宴臣那不喜的目光，比如这看似温顺却浸着潮湿的未来，都会像客厅里的光影一样，皱巴巴地揉进她往后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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