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僵局**
县人民医院三楼的内科病房,空气似乎比昨天更加凝滞。
樊胜美走到17床前,父亲樊建国依旧维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仿佛一尊沉默而倔强的石像。氧气面罩已经摘了,但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还贴在他胸口,屏幕上规律地跳动着数字和波形,显示生命体征趋于平稳。
母亲王母娘娘坐在一旁,看到樊胜美,眼皮抬了抬,没了昨天的急切哭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怨气的沉默。她显然已经知道了街道办打电话无功而返的结果。
樊胜美将路上买的新鲜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静:“爸,感觉好点了吗?”
没有回应。连一丝细微的动作都没有。
樊胜美也不期待回应,她转向母亲:“妈,医生早上来查房怎么说?”
王母娘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她,也不回答。
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病床周围蔓延。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尽量降低交谈的声音,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瞟向这边。
樊胜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种新策略——冷战。用无声的抗议和孤立来惩罚她,逼她先低头,逼她主动询问,逼她重新滑入那个被予取予求的轨道。
若是以前,面对父母联合起来的这种冰冷态度,她早就慌了、怕了,会迫不及待地道歉、讨好、试图缓和关系。
但现在,她只是觉得疲惫,还有一种看清真相后的漠然。
她不再试图沟通,转身走出病房,再次去了医生办公室。从医生那里,她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父亲恢复情况尚可,血压基本稳定,再观察一两天如果没有反复,就可以考虑出院回家静养,但切记不能再受刺激。
拿到客观信息后,樊胜美没有立刻返回病房。她去开水间打了瓶热水,放在父亲床头,然后又去护士站,额外预存了一笔钱,叮嘱护士如果病人需要请护工或者购买任何自费的药品或器械,直接从里面扣。
她做着这些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履行着物质上的责任,却不再试图去填补那情感上的巨大黑洞和扭曲的期待。
当她再次回到病房,准备告知母亲医生关于出院和静养的嘱咐时,却发现病房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腋下夹着个小皮包、看起来有些油滑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母亲旁边,低声说着什么。母亲脸上带着一种犹豫和惶恐,不停地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樊胜美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心头掠过一丝警惕。
那男人看到她,立刻停下话头,脸上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的笑容:“这位就是胜美妹妹吧?哎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看就是在大城市有出息的人!”
樊胜美微微蹙眉:“您是?”
“哦哦,鄙姓钱,是你哥哥的朋友,也是……呃,一个小公司的经理。”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过来,“听说樊叔叔病了,特地来看看,聊表心意。”
樊胜美没有接名片,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哥哥的朋友?在这个时候出现?她几乎瞬间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恐怕又是另一个版本的“债权人”,或者是个嗅着味想来捞点好处的掮客。
“谢谢关心,我爸需要休息,不方便见客。”樊胜美下了逐客令。
姓钱的男人脸上笑容不变,却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妹妹别急嘛,我也是好心。胜英兄弟那个事呢,我大概也听说了,确实麻烦。不过呢,我在本地也认识几个人,或许可以帮忙从中说和说和,想想办法……当然啦,这中间总需要些打点……”
果然。樊胜美心里冷笑一声。
母亲在一旁有些急切地插嘴:“胜美,钱先生也是好意,他说有门路可以跟那些人谈谈,说不定能少还点……”
“妈!”樊胜美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冷,目光锐利地扫向那个姓钱的,“不需要。我哥的事,法律会处理。不劳外人费心。请你离开。”
她的态度强硬至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姓钱的男人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碍于在医院,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两声:“呵呵,妹妹这话说的……我也是看在朋友面子上……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算了。”
他讪讪地收起名片,又假意安慰了王母娘娘两句,灰溜溜地走了。
王母娘娘看着“救星”被女儿赶跑,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樊胜美,手指都在发抖:“你……你非要逼死你哥!逼死我们这个家是不是?!有人肯帮忙你都往外赶!你安的什么心啊!”
樊胜美看着母亲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病床上依旧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父亲,一股极致的荒谬感和悲凉涌上心头。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泥潭,任何一点理性的光芒照进去,都会被迅速吞噬、污染。她所有的努力、划清界限、试图讲道理,在他们看来,都是冷酷无情,都是罪大恶极。
她彻底明白了,有些鸿沟,是无法用沟通跨越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场令人窒息的僵局,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病房。
这一次,她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电梯,下楼,发动汽车。
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再多待一秒,她感觉自己都会被那黏稠的绝望和怨恨吞噬。
车子驶离医院,将那片令人压抑的建筑甩在身后。樊胜美摇下车窗,让初夏的风猛烈地灌进来,吹散车厢里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她知道自己或许还会回来办理出院手续,结清费用。但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