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粘稠的墨海里,缓慢上浮。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丝冷冽的松香,还有……一丝干燥温暖的、阳光晒过棉被的味道?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太阳穴针扎似的锐痛。
“……心率平稳了。”
“剂量……超了……顾昭你……”
“……他自己乱动……应激反应……”
“……江野……找死……”
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带着压抑的怒气和冰冷的焦灼。是贺凛?顾昭?还有谁?
指尖动了动,触碰到身下粗糙的医用床单。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艰难地试图吞咽,却只引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
“唔……” 细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瞬间,所有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带着惯有的安抚意味。
是顾昭。
一只微凉的手很轻地贴上了我的额头,动作很自然,像小时候我发烧时他量体温那样。“还有点低热。” 他低声说,手指停留的时间比量体温稍长了一点点,指腹带着薄茧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我下意识地在那微凉的掌心蹭了蹭,寻求慰藉。
“别乱动。” 顾昭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那只手轻轻按了按我的额角,缓解那恼人的闷痛。另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靠近我的眼睛,动作放得很轻柔。
“唔……” 强光还是让我不适地偏过头,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乖,就看一眼。” 顾昭的声音很耐心,像哄小孩,轻轻固定住我的头,检眼镜的光快速扫过又移开。“瞳孔反应恢复了些,还是有点慢。” 他的指尖转而搭上我的手腕,感受着脉搏,“心跳还有点快,吓着了?”
我茫然地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视野里顾昭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有些模糊。吃了什么?吓着了?好像……是有点晕乎乎的,心里也慌慌的,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但具体梦到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好像江野塞给我个什么东西?然后……然后就不舒服了?
他俯身靠近,白大褂的下摆蹭过我的手臂。那股冷冽的松香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笼罩下来。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属于“顾老师”的腔调,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江野……他……” 我费力的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委屈的控诉。
“江野给你的‘糖’。” 顾昭的声音里淬着一丝冰冷的讽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床边某个方向,“实验室的半成品,神经松弛剂。效果不错,就是副作用大了点,比如……”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我依旧胀痛的太阳穴,“……剧烈的头痛,以及……” 他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下滑,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唇瓣,激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短暂的失语和肌无力。”
“好了顾昭,别吓他。” 贺凛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他高大的身影走近,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
他没像往常那样训斥,只是皱着眉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不省心的麻烦精。“下次他再乱塞东西给你,直接告诉我。”
告诉我?告诉你然后呢?像小时候那样去揍他吗?我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被递到唇边。我抬眼,看到沈确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床尾,双手插在裤袋里,银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都在他冰冷的计算之中。他拿着水杯的手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
渴意占了上风,我急切地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吸着。清凉的水滑过喉咙,舒服得让我眯起了眼睛,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慢点喝。” 贺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带着点训斥的口吻,但他粗糙的拇指指腹却无意识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蹭过我因为急切喝水而沾湿的唇角。
这细微的、近乎亲昵的触碰让我迷迷糊糊感到一丝怪异,吸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贺凛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更深沉了些。
一杯水下肚,混沌的脑袋似乎清明了些,但身体依旧软绵绵的,不想动。我懒懒地靠在枕头上,目光没什么焦距地扫过房间。
贺凛站在床边,像座沉默的山,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顾昭在整理旁边推车上的器械,动作优雅从容。沈确把空杯放回床头柜,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扫了一眼门口。江野……我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在靠墙的椅子上找到了他。
他坐没坐相,一条腿大剌剌地伸着,手托着下巴,见我看向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欠揍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像做了什么得意事等着被夸的大狗。他甚至还冲我眨了眨眼。
……这个笨蛋!虽然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他害我这么难受的!我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不想理他。
江野非但没收敛,反而站起身,几步就蹭到床边。他无视了贺凛瞬间投来的警告眼神(或者根本不在意),弯下腰,凑到我面前,那张带着阳光和汗味气息的脸放大。
“嘿,小星星,”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哄骗的意味,“还晕不晕?哥哥错了,下次给你带好吃的,不逗你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揉我的头发。
“别碰他。” 贺凛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抬手隔开了江野的手,动作带着保护意味。
“啧,小气。” 江野撇撇嘴,收回手,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在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和露出的脸上溜了一圈,带着点纯粹的、看到“有趣玩具”恢复生机的兴味,“行行行,不碰就不碰。等你好了再带你打球去,活动活动筋骨。”
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往柔软的枕头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点防备和没消的气瞪着他。谁要跟你打球!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礼貌,克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
沈确离门最近,他镜片后的眸光微微一闪,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林念。
他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温顺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担忧。看到门开了,他似乎被里面的“大阵仗”惊了一下,身体微微往后缩了缩,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里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立刻盛满了真诚的关切。
“沈、沈学长……” 林念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不安,“我……我看路同学刚才好像很不舒服,都没吃午饭……就……就让我妈妈炖了点清淡的鸡汤送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保温桶往前递了递,眼神真诚地看着沈确,又怯怯地看向我,“路同学,你……你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汤暖暖胃?”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充满了关心,配上那张清秀无害的脸,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时竟有点迷糊。
林念……他是来关心我的?好像……他人还不错?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
“他刚醒,肠胃弱,喝不了油腻的。” 顾昭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他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替我掖了掖被角,挡住了林念看过来的视线,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感,“你的好意心领了,林同学。”
林念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他立刻低下头,声音带着点失落:“是……是我想的不够周到。那……那我先不打扰路同学休息了。” 他抱着保温桶,像来时一样,低着头,脚步轻轻地离开了。
门被沈确随意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他……竟然有这种好心。”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觉得顾昭的语气好像有点冷淡。
贺凛哼了一声,没说话,只是又伸手把我肩膀上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裹得更紧实了些,像在打包一个珍贵的易碎品。那干燥温暖的、阳光晒过棉被的味道,似乎就来自他身上。
顾昭推了推眼镜,没接我的话,只是拿起一支电子体温计:“再量一次体温。”
沈确走回床边,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刚才躺过的枕头边缘。他的指尖极其快速地在枕头下摸索了一下,动作快得像幻觉。
沈确镜片后的眸光冰冷地闪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当他收回手时,指缝间极其隐秘地夹着一根不属于枕头的、柔软乌黑的发丝——那是我的头发。而就在他指尖探入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枕头套内侧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硬质的凸起,被巧妙地缝在了布料褶皱里。那绝不是原装的标签。
“困了就再睡会儿。” 贺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命令,但听起来更像是……哄睡?“我在这。”
他高大的身影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那股令人安心的冷冽松林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更加浓郁地萦绕在鼻尖。困意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眼皮越来越重。顾昭量体温的动作很轻柔,沈确的存在感很稀薄,江野也难得安静地靠在墙边,只是眼神依旧亮亮地看着这边,像守着什么宝贝。
周围很安静,很暖和,像被塞进了一个铺满柔软羽毛的暖巢里。虽然心里还有点对江野的恼火,对林念送汤被拒的点点不解,但都被这沉重的困意和奇异的安心感淹没了。
我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在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贺凛的味道……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以前怎么没发现……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阴沉的。
林念抱着保温桶,低着头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他脸上那温顺怯懦的表情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阴郁。
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面无表情地拧开保温桶盖子。里面确实飘着鸡汤的香气,但汤面下,沉浮着几颗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植物种子——那是一种极其罕见、能微量致幻并引发长期焦虑的植物果实,碾碎后混入汤中,无色无味。
盯着那几颗种子,嘴角勾起一丝扭曲的、快意的弧度,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整桶汤倒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他不需要留下任何证据,只要想象一下那汤可能被喝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