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便利店霓虹在积水里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我推门时风铃撞碎寂静,
抬头就看见了七年前的未接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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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汽在城市上空积压了整日,终于在傍晚碎裂成雨。
陈末站在便利店檐下收伞,动作有些笨拙。水珠顺着伞骨滑落,在他深灰色大衣肩头染开深色痕迹。他推开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却又疲惫的响声,像是被这潮湿空气浸透了。
然后,他看见了江屿。
就在靠窗的第二排座位,那人正低头搅动着纸杯里的关东煮汤汁,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清晰又疏离。时光像是被骤然剪去了七年,又像是仅仅过去了一个沉闷的午后。
陈末的脚步钉在原地,手中的伞尖端汇聚一小滩水渍,漫延开小小的、无形的圈。
心脏先是漏跳一拍,随即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攫住,急速下坠。他几乎能听见那虚构的声响。
江屿。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陈旧气息。
高中时代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夏日末尾灼人的阳光,被风扇叶切碎的蝉鸣,空气里漂浮的粉笔灰味道,还有江屿隔着好几排座位望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他们并排坐在课桌上,分享一副耳机,窗外是渐渐沉落的夕阳和喧闹的归家队伍。江屿曾用胳膊轻轻撞他,说:“喂,陈末,以后不管怎样,你都得等我啊。”
那句“等我”,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种子,落在心底最柔软的土壤里。后来呢?后来是填报志愿的分歧,是年少固执的不肯退让,是激烈却模糊的争吵,最后定格在毕业典礼那天,江屿转身走进人群,再没回头的背影。
所有的联系,戛然而止。
像一首仓促结尾的诗,留下一大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便利店的自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江屿就在这时抬起了头。
目光相撞。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陈末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愕然,以及某种更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
江屿站起身。
他比记忆中更高了些,少年人的单薄被青年的挺拔取代,简单的黑色毛衣衬得他肩线利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像浸在溪水里的黑色曜石。
他朝陈末走过来,步伐不疾不徐,踏在光洁的瓷砖上,几乎没有声音。
每一步,都像踩在陈末心跳的节拍上。
他在陈末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被雨水洗过的清新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陈末。”
江屿开口,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一些,但语调里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未曾改变。
陈末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雨声隔着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路过,”江屿先打破了寂静,语气很自然,“躲雨。”
他的目光落在陈末湿漉漉的肩头和还在滴水的伞上,“你呢?”
“买点东西。”陈末举了举手里并不存在的购物篮,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动作显得有些可笑。
江屿似乎弯了一下嘴角,很轻微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还是老样子。”他说。
这句话含义模糊。是指他冒雨跑来便利店的行为,还是指他刚才略显笨拙的反应?陈末无从判断。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末问。他记得听同学提过,江屿去了很远的一座北方城市。
“上个月。”
对话再次中断。他们之间横亘着七年的空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填满。该问“过得怎么样吗”?太俗套。该问“为什么回来”?又似乎逾越了久别重逢者应有的界限。
正当陈末搜肠刮肚寻找话题时,江屿却忽然侧过身,望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流光溢彩的街道。
“记不记得,”江屿的声音很平缓,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高二那次,也是这么大的雨。我没带伞,你把你的塞给我,自己淋雨跑回去了。”
陈末怔住。
他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江屿抱着他的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喊了什么?隔着哗啦啦的雨声,他没听清。后来问起,江屿总是笑而不答。
“后来你感冒了一个星期。”江屿补充道,视线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陈末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回避的力量。
陈末垂下眼,看着地面那摊小小的水迹。“嗯。”
然后,他听见江屿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天你跑开的时候,”江屿说,语速放慢了些,“我在你后面喊了一句话。”
陈末猛地抬头。
心脏毫无预兆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
便利店的白色灯光流淌下来,将江屿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他的眼神专注,里面翻涌着陈末不敢深究的情绪。
“我说……”江屿停顿了一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他清晰无比的声音,“‘陈末,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便利店的电子音清脆地响起:“欢迎光临!”
一股夹着雨丝的冷风涌入,几个高中生嬉笑着挤进门,带进了外面世界的喧闹。
那魔咒般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江屿停了下来,后面几个字消散在空气里。他看着陈末,没有再重复。
但陈末觉得自己听见了。
或许不是用耳朵,是用别的东西。那后半句话,穿越了七年漫长的雨季,带着青春里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沉默的等待,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湖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看着眼前的江屿,那个在回忆里占据了大片领地的人,此刻真实地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被刻意封存的、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原来都完好无损地珍藏着。
江屿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继续那个被中断的句子。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扫过陈末空着的手。
“不是要买东西?”他提醒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自然。
陈末回过神,摇了摇头。“突然……不想买了。”
雨似乎小了一些,连绵的雨丝变成了断续的滴答声。
江屿点点头,很轻地说了句:“那……走吧。”
他率先转身,走向门口。经过陈末身边时,他的手臂不经意地轻轻擦过陈末的大衣袖口,一丝微弱的暖意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陈末跟上他的脚步。
推开便利店的门,风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清亮,穿透了湿重的空气。
雨快要停了。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城市被雨水洗涤后的清新气息。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交融的光影。
江屿撑开自己的伞,是一把简单的深蓝色直柄伞。他侧头看向陈末,眼神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着细微的光。
“这次,”江屿的声音混着渐歇的雨声,清晰地传入陈末耳中,“可以一起走吧?”
陈末握紧了手中未开的伞,指节微微泛白。他抬头,望向江屿,七年来的第一次,没有任何闪避地,迎上那道目光。
街道前方,被雨水冲刷过的城市,灯火通明,宛如一条流淌的星河。
而那句未曾听完的话,那个迟到了太久的“等”,似乎已经不需要再说出口了。
他走向他伞下的那片阴影,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