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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才猛地跌坐下去。舌尖那场混合着恐慌、锈蚀般怒意与一丝诡异暖甜的海啸已经退去，留下的是如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股顽固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涩味，牢牢附着在舌根，仿佛某种不祥的警告。
风铃早已停止晃动，店内死寂。窗外夜色深沉，霓虹的光怪陆离地映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扭曲的光斑。那枚引发一切的硬币，静静地躺在柜台脚的阴影里，像一枚被遗弃的、冰冷的眼睛。
他搞砸了。
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铅块，一遍遍砸在他的心口。他以为自己是个耐心的猎手，用甜蜜的饵食和精妙的“意外”，一点点诱捕那片冻结的深海。却没想到，深海之下盘踞的，并非温顺的游鱼，而是沉睡的、触之即怒的庞然巨物。他那自以为是的试探，最终变成了一根狠狠捅向巨兽逆鳞的尖刺。
江屿最后那个眼神，北极荒原般的冰冷与碎裂感，反复在他眼前闪现。那不是疏离，不是不悦，而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窥探了最不堪秘密的、带着痛楚的决绝。
沈析抬起仍在微微发抖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嘴唇上，仿佛想将那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味道压回去。他尝过成千上万种情绪，愤怒通常是灼热的苦，恐惧是尖锐的酸，可江屿那瞬间爆发出的怒意，是冰冷的、带着锈蚀金属腥气的，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触碰的恐惧与排斥。
而那丝转瞬即逝的、被怒意疯狂压制下去的暖甜，又是什么？
沈析混乱地想着，胃里一阵翻搅。他之前所有的好奇、不甘、乃至带着一丝优越感的探究，都在那场情绪海啸面前被撕得粉碎。他意识到，他可能从未真正理解过江屿，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能力，傲慢地解剖一个他并不了解的、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江屿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沈析从清晨开店就心神不宁，每一次风铃响起，他的心脏都会漏跳一拍，随即又在看到陌生面孔后沉沉落下。那块每日为江屿预留的抹茶千层，在冷藏柜里渐渐失去水分，边缘微微发硬，像他逐渐沉下去的心。
他不再尝试任何“意外”，甚至不敢再过多地注视门口。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每日的工作，烤蛋糕，煮咖啡，招待客人。但“方糖”似乎失去了某种核心的味道，连空气都变得滞重。他舌尖能尝到的，只有属于他自己的、越来越浓郁的酸涩——那是混合着懊悔、担忧与一种莫名失落的情绪。
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这特殊的能力。它让他能轻易地品尝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却也让他习惯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玩弄的方式去介入他人的情感世界。他躲在“方糖”后面，偷尝人间百味，却从未真正承担过品尝之后的责任。直到他遇见了江屿，这个他尝不透的例外，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征服欲，最终却让他狠狠地栽了个跟头。
一周过去了。江屿依旧没有出现。
沈析看着那块彻底变得干硬、再也无法售卖的抹茶千层，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那不仅仅是一个老顾客的流失。他弄丢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一些他还没来得及命名，就已经可能永远失去的东西。
他关掉店里的灯，坐在江屿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窗外是熟悉的街景，行人匆匆，霓虹闪烁。他曾无数次从这个角度，看着江屿坐在这里，安静地吃完蛋糕，安静地看着窗外，然后安静地离开。那时他觉得这身影孤独而神秘，现在他才品出，那安静之下，或许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沉重的过往，而那过往，被他鲁莽地惊动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再次品尝那奇特的“味道”，而是为了……道歉。为了弥补他那份越界的、近乎残忍的好奇心。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只有一次因为社区通知而添加的、江屿的聊天界面。头像是一片纯黑，没有任何签名。他盯着那片漆黑，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那天晚上，非常抱歉。是我冒犯了。”
没有回应。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沈析没有感到意外。他收起手机，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沈析没有开店。他在清晨就去了最好的食材市场，精心挑选了最新鲜的抹茶粉，品质最高的奶油。他回到“方糖”的后厨，却没有做任何用于售卖的甜品。他洗净双手，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不再追求任何花哨的造型，也不再试图用那些抽象的星云图案去传递什么隐晦的讯息。他只是回归到最本质的步骤，用心地打发奶油，仔细地过筛抹茶粉，专注地摊出一张张薄而均匀的千层皮。他的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每一个步骤都带着忏悔的重量。
他知道，言语的道歉在江屿那里可能毫无分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去做一份最纯粹、最不含任何试探和杂质的抹茶千层。这不是诱饵，不是工具，仅仅是一份……赔罪的礼物。
当蛋糕最终完成时，它看起来朴素无华，甚至比店里售卖的还要简单。但只有沈析知道，他在里面倾注了什么。那是对自己行为的反思，是对江屿那份独特存在的尊重，也是一份……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笨拙的期待。
傍晚，他再次来到了江屿家那栋带着小庭院的旧式小楼前。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心情沉重，步伐迟疑。
他站在庭院外，犹豫着是否要按门铃。二楼那扇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
就在他鼓足勇气，准备上前时，院门却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
江屿走了出来。
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沈析，脚步顿住，眼神瞬间恢复了那种北极荒原般的冰冷与疏离，甚至比之前更甚，带着一种明确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沈析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手中捧着的蛋糕盒往前递了递，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我来道歉。为我那天……以及之前所有不恰当的行为。”他顿了顿，低下头，不敢再看江屿的眼睛，“这是我做的抹茶千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道歉。”
江屿的目光落在那朴素的蛋糕盒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庭院树叶的沙沙声。
沈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和绝望。他或许连送出这份歉意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狼狈离开的时候，江屿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再次对上了沈析的视线，里面翻涌着沈析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执着于我的‘味道’？”
沈析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他没想到江屿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舌尖仿佛又回忆起了那片星空的浩瀚，那金属弦的冰冷震颤，那海啸的狂暴，以及那一丝……暖甜。
他该怎么说？说因为你是例外？说因为我想征服你这片深海？说因为我控制不住地想品尝？
不。那些都不是此刻真正的答案。
在江屿那冰冷而直接的注视下，沈析发现，他那些原本清晰的、带着狩猎意味的目的，全都变得模糊而苍白。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用一种近乎豁出去的坦诚，轻声回答：
“我不知道。”
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恳切。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好奇。你是我唯一尝不到味道的人。我不甘心。但后来……后来我发现，那里面不是空无。那里面有……有很庞大的东西。”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试图描述那无法形容的感受。
“那天晚上停电，我不小心碰到你……我尝到了……像星空一样的东西。冰冷，但是……很壮观。后来在我家，是像金属弦震动一样的感觉。还有那次客人吵架，我尝到了一点点的涩……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剖析自己的无措。
“我承认，我用了些笨拙的、甚至惹你反感的方法，想再‘尝’到一点。我很抱歉，真的。那很过分。但我……我只是……”
他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难道要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吗？这听起来多么虚伪，在他做出了那些事情之后。
江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沈析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就在沈析以为这次会得到永恒的驱逐时，江屿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他没有去接那个蛋糕盒，而是将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沈析捧着蛋糕盒的手腕内侧。
那里，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搏动。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沈析的瞳孔骤然收缩。
舌尖没有炸开海啸，没有星空，没有金属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的寂静。
那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某种极致的、被漫长时光打磨过的疲惫。像是独自在茫茫雪原上行走了太久太久，连风声都已然消失，只剩下灵魂被冻结的倦怠。在这片荒芜寂静的深处，沈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生嫩芽般颤抖的东西。
那不是味道，更像是一种……趋向性。一种微弱地、试探地、朝着他手中那份朴素的、代表着歉意与心意的蛋糕，以及捧着蛋糕的这个人，缓缓偏转过来的……一点点，极其小心翼翼的接纳。
那感觉太细微，太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江屿迅速收回了手指，仿佛那短暂的触碰也耗尽了他极大的勇气。他依旧没有看沈析，目光落在那蛋糕盒上，良久，才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太苦了。”
沈析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江屿抬起眼，视线终于再次与他对上，那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带着涩意的情绪。
“你之前的抹茶千层，”他补充道，声音依旧很轻，“都太苦了。”
沈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交织着涌上喉头。他看着江屿，看着他那苍白的脸上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抱怨的真实表情，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仅仅是冰冷和疏离的眼睛……
刹那间，所有复杂的、混乱的、带着腥气的味道都从沈析的舌尖褪去了。
只剩下一种味道。
一种清晰的、明确的、带着阳光般暖意的甜。
不是他尝过的任何一种属于他人的甜。
那是从他自己的心底，不受控制地、汹涌地、蓬勃地生长出来的。
为他终于，真正地，触碰到了一点点，那片深海的真实温度。
而他手中这份朴素的、没有过多修饰的抹茶千层，似乎终于找到了它正确的……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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