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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屿那句“太苦了”,像一颗投入沈析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中要深远。那不是抱怨,更像是一句迟来的、带着点笨拙的真实反馈,是江屿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了那层绝对冰冷的盔甲,流露出一点属于“人”的偏好。
沈析怔在原地,捧着蛋糕盒的手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江屿迅速收回手指后,那重新垂下的眼帘和微微侧开的视线,一种混杂着巨大惊喜和酸软怜惜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舌尖那片荒芜的寂静和那丝微弱如嫩芽的趋向性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他自己心底汩汩涌出的、带着阳光暖意的甜,浓郁得几乎让他晕眩。
“好。”沈析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我记住了。下次……下次会调甜一些。”
没有质问“你为什么之前不说”,没有追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甜度”,只是一个简单的“我记住了”,和一个关于“下次”的承诺。
江屿没有回应,但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看沈析,而是落在庭院里一丛被夜露打湿的、不知名的草叶上。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刺骨,而是带着某种无声的、正在缓慢流动的东西。像初春的溪流,表面还覆着薄冰,但其下已有活水开始潺潺涌动。
沈析没有再试图递出蛋糕,他知道,此刻的江屿需要的不是这份实物,而是空间和时间。他缓缓收回手,将蛋糕盒轻轻放在院门的矮柱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蛋糕放在这里。”他轻声说,“不管你吃不吃,这是我的歉意。”
说完,他后退了一步,给了江屿足够的距离。他深深地看了那个依旧侧身站立、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的男人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极轻地、极快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那一晚,沈析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复出现江屿苍白的脸,他触碰自己手腕时那荒芜寂静的味道,以及那句“太苦了”在空旷中的回响。醒来时,窗外天光微亮,他躺在床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舌尖。
没有江屿的味道。只有清晨醒来时,属于他自己的、淡淡的寡淡。
但他心里却装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感觉。
第二天开店,他像往常一样准备食材,但心思却完全不在营业上。他反复思考着“甜度”的问题。江屿说的“太苦了”,是指抹茶本身的苦,还是指……某种他未能理解的、隐喻性的东西?他回想起之前每一次江屿吃完蛋糕,那平静无波的表情,现在才品出,那或许并非满意,而只是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
他之前所有的“投喂”,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那些精心调整的配方,那些别有用心的装饰,是否本身也带着一种“苦”味,一种不被察觉的侵略性?
这一次,他决定做点不一样的。
他依旧选择了上好的抹茶粉,但在调配时,他加入了少量精心熬制的、带着淡淡花香的白桃果酱,又融入了一丝丝柔和了苦味的甜奶油芝士。他不再追求抹茶极致的、带有冲击力的苦后回甘,而是试图营造一种更圆融、更温和的,苦与甜相互依偎、彼此中和的平衡口感。蛋糕胚也做得更柔软,更蓬松,仿佛想用云朵般的质感去包裹什么。
当这款新的“白桃抹茶千层”完成时,它看起来依旧朴素,但切开后,内部柔和的绿色与隐约的桃肉纤维,透着一种恬静的、内敛的甜美。
黄昏时分,沈析像等待审判一样,守着空荡荡的店。
风铃响了。
沈析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抬起头,看到江屿推门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简洁的衬衫,脸色似乎比昨晚好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冷藏柜,在看到那块与往日不同的、点缀着些许蜜桃果肉的抹茶千层时,视线停顿了大概零点五秒。
“今天……试试这个?”沈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像一次寻常的新品推荐,“调整了配方,可能……没那么苦了。”
江屿抬起眼,看了沈析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没有了昨晚那种刺骨的冰冷,但也绝非温和,更像是一种……带着衡量和观望的平静。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着。
沈析的心缓缓沉下去一点。他以为江屿会拒绝。
然而,几秒后,江屿却极轻地“嗯”了一声。
沈析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蛋糕取出,装入纸盒,递过去。整个过程,他的手指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眼神也克制地落在蛋糕上,不敢与江屿对视。
江屿接过蛋糕,付了钱,然后像往常一样,走向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沈析站在原地,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边,转身假装整理柜台,但所有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窗边的方向。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江屿打开了纸盒,看着那块与以往不同的千层,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沈析屏住了呼吸。
江屿咀嚼的动作很慢,和以前一样。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享受,没有评价。
沈析的舌尖,一片平静。没有味道泄露出来。
但他注意到,江屿吃第二口的速度,似乎比第一口……快了那么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差别,如果不是沈析全身心地关注着,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是第三口。
江屿没有像往常那样,吃完后就立刻望着窗外放空。他低着头,看着盘中剩下的蛋糕,手中的叉子无意识地在柔软的蛋糕层上轻轻划了一下。
还是没有味道。
但沈析看到,江屿握着叉子的手指,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刻板的、用力的紧绷。它们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几分钟后,江屿吃完了整块蛋糕。他放下叉子,依旧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但这一次,他没有看窗外,而是看着面前空了的盘子,像是在出神。
沈析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而又带着希冀地跳动着。
终于,江屿站起身,朝着柜台走来,准备离开。
沈析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江屿走到柜台前,脚步停下。他看着沈析,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看着沈析,那深褐色的眼眸里,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露出其下更复杂的、沈析尚且无法完全读懂的东西。
然后,在沈析几乎以为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沉默地转身离开时,江屿却极快、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入了沈析的耳朵。
“……还好。”
说完这两个字,江屿像是耗尽了某种勇气,立刻移开了视线,转身,推门离去。
风铃清脆地响着。
沈析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慢慢地反应过来。
……还好。
他说……还好。
不是“可以”,不是“不错”,是“还好”。
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词,一个甚至算不上赞美的词。
但沈析却觉得,这比他尝过的世间所有的甜蜜,加起来还要让他心动。
他缓缓地低下头,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舌尖依旧没有尝到任何属于江屿的味道。
但他整个胸腔,都被一种自己产生的、热烈而澎湃的、名为“喜悦”的甜味,彻底充满了。
那片深海,似乎终于,开始向他泛起了一丝微澜。
而他,心甘情愿地,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