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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屿那句低不可闻的“还好”,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析的心湖里荡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不仅仅是两个字,那是一道缝隙,一道被允许存在于江屿那铜墙铁壁般内心世界上的、极其细微的缝隙。
沈析不再急于求成。他收起了所有刻意的“意外”,停止了那些带着试探意味的触碰。他回归到了一个甜品师最本分的位置,只是日复一日地为江屿准备那份抹茶千层,只是这一次,他真正将“甜度”放在了心上。
他不再拘泥于固定的配方。有时,他会融入一点点蜂蜜的温润,有时则会用荔枝果汁的清甜来中和抹茶的微苦。他甚至尝试了加入一点点海盐,用那若有似无的咸来烘托出更深层次的甘甜。每一次调整,他都屏息凝神地观察着江屿的反应。
江屿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按时出现的顾客。他吃完蛋糕,有时会静坐片刻,有时会直接离开。他不再对蛋糕做出任何评价,甚至连那声“还好”也未曾再出现。
但沈析能感觉到变化。不是通过舌尖的味道,而是通过更寻常的感官。
他注意到,江屿吃蛋糕的速度,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机械和匀速。有时,当甜度与抹茶的苦味达到某种他认可的平衡时,他咀嚼的动作会放缓,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会有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小的松弛。
他注意到,江屿停留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变长了。从最初的十分钟,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他依旧看着窗外,但沈析觉得,那目光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更像是……一种安静的栖息。
他甚至注意到,有一次,当窗外一只流浪猫轻盈地跳过屋檐时,江屿的视线追随了那只猫很久,直到它消失在视野尽头。那一刻,沈析的舌尖没有尝到任何味道,但他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柔和的暖意。
他们之间开始有了极其有限的、关于甜品之外的对话。
通常是由沈析发起,话题安全得像天气预报。
“今天天气不错。”
“嗯。”
“隔壁街新开了一家花店,花香偶尔会飘过来。”
“闻到了。”
江屿的回应永远是简短的,吝啬的。但沈析不再觉得那是一种拒绝。那更像是一种……默认。默认了这种极其浅层的、不触及任何核心的交流的存在。
直到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
雨水不大,却极其细密,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纱幕之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窗的细碎声响。江屿坐在老位置,面前的抹茶千层吃了一半。他没有看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而是微微低着头,看着杯中氤氲着热气的、沈析刚刚默默给他换上的大麦茶。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沈析在后厨整理完器具,擦干手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屿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影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一种莫名的、近乎脆弱的孤独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沈析。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退回后厨,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屿旁边的桌子旁,坐下。他没有看江屿,也学着的样子,看着窗外迷蒙的雨景。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空桌,和一片沉默的雨声。
过了很久,久到沈析以为江屿会像以前一样,用离开来打破这种过于接近的距离。
“……雨。”
江屿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掩盖。
沈析猛地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江屿。
江屿依旧看着窗外,并没有看他。他的侧脸线条在雨天柔和的光线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不喜欢下雨吗?”沈析试探着问,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江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声音……太吵。”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沈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的一丝异样。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被干扰到的不适。他想起那次停电的雷声,想起江屿那时压抑的喘息和瞬间炸开的星空般的恐惧。
雨声,也是一种噪音。一种持续的、无法控制的、可能会搅动深海的噪音。
沈析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江屿,一起听着那“太吵”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沈析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拿出了一张黑胶唱片。这是他私人的收藏,很少在店里播放。他将唱片放在唱机上,轻轻放下唱针。
舒缓的、如同流水般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出来,音符温柔而坚定,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地、耐心地,梳理着被雨声搅乱的空气。是德彪西的《月光》。
音乐声并不大,恰到好处地萦绕在空间里,与窗外的雨声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既不显得突兀,又有效地稀释了雨声带来的嘈杂感。
江屿在音乐响起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但他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点点。
他重新拿起叉子,开始吃那剩下的半块蛋糕。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品味,又像是在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松动。
沈析没有再坐回去,他靠在柜台边,目光落在江屿身上,又仿佛透过他,落在了更远的地方。他听着音乐,听着雨声,感受着这片空间中流动的、无声的默契。
这一次,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但沈析的舌尖,却仿佛尝到了一种全新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它不是甜,不是酸,不是任何一种他曾经定义过的情绪之味。
它更像是一种……宁静。
一种被理解和接纳后的、如同深海平息了风暴后的、广阔而温柔的宁静。这味道很淡,却无比真实地萦绕在他的感官周围,带着雨后青草般的湿润气息,和月光般的清辉。
江屿吃完了蛋糕,喝完了那杯大麦茶。雨还在下,音乐还在流淌。
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坐在那里,听完了整首《月光》。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他才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柜台边,准备结账。
沈析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屿拿出钱,放在柜台上。他的动作有些慢,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与沈析对视。
他的眼睛里,那片北极荒原似乎笼罩上了一层雨后的薄雾,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那深褐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沈析的身影,也倒映着一些沈析之前从未看清的、复杂而深沉的东西。
“……音乐,”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谢谢。”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的仪式,迅速移开目光,转身,推开了店门,撑开伞,步入了那绵绵的雨幕之中。
风铃轻响,雨声依旧。
沈析站在原地,看着窗外江屿撑着伞的、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彻底消失不见。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柜台上那张黑胶唱片,唱针还停留在末尾,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舌尖,那片象征着“宁静”的味道,正在慢慢淡去。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片深海,不仅泛起了微澜。
它开始,有了温度。
而他,正站在岸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从深海深处,缓慢弥漫开来的、月华般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