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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城市,像被仔细擦拭过的玻璃,透亮而清新。空气里残留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方糖”里一如既往的甜香,却似乎又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那次雨天的钢琴曲留下的余韵?还是那句轻如羽翼的“谢谢”所带来的微妙改变?沈析说不清,但他能感觉到,店里的空气不再仅仅是甜腻的,它开始呼吸,带着一种缓慢流动的、名为“江屿”的节奏。
江屿依旧在黄昏时分出现,依旧点他的抹茶千层。沈析也依旧每日为他准备,只是那份小心翼翼的背后,多了几分笃定的温柔。他不再频繁地调整配方,似乎找到了一个让彼此都舒适的平衡点——抹茶的清苦与奶油的甜润恰到好处地交织,偶尔点缀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天然果物或花蜜的复杂香气,像是不经意间在规整的乐谱上添了几个灵动的装饰音。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旧稀少得像珍稀鸟类留下的羽毛。但羽毛落下的频率,似乎高了一点点。
“温度好像降了。”
“嗯,入秋了。”
“街角那棵槐树,叶子开始黄了。”
“看到了。”
简短,平常,却不再是沈析一个人的独白。江屿会回应,虽然简短,但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机械感,多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沈析甚至开始能从他那张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比如,当蛋糕的甜度恰好合他心意时,他眼睫垂下的弧度会柔和些许;当沈旭播放的音乐是他未曾听过但觉得新奇的曲目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会无意识地随着某个节拍轻轻敲击一下。
沈析像一个最耐心的博物学家,观察着一株罕见而矜贵的植物,记录着它每一片叶子的舒展,每一次朝向阳光的微小偏移。他不再试图用舌尖去“品尝”江屿,而是用眼睛,用耳朵,用所有寻常的感官,去感受那片深海之上,因风和日丽而泛起的、粼粼的波光。
然而,深海之所以为深海,就在于它的不可测。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店里客人稍多,有些嘈杂。几个年轻女孩围坐一桌,笑声清脆而响亮,讨论着最近的流行话题,分贝不自觉地上扬。沈析正在为一位熟客打包蛋糕,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窗边的江屿,拿着叉子的手停顿在了半空。
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沈析的心微微一沉。他想起江屿说过雨声“太吵”,想起雷声曾引发过他巨大的恐慌。这种无规律的、尖锐的喧闹声,显然也触及了他某个敏感的点。
几乎是想也没想,沈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快速完成打包,送走客人。然后,他走到音响旁,将之前播放的轻音乐音量,稍稍调高了一些。不是刺耳的音量,只是足够形成一个柔和的声音屏障,将那桌女孩的笑语声稍微隔开、模糊化。
他做得很自然,像是只是为了调节店内的氛围。
他不敢立刻去看江屿的反应,只是低头假装整理柜台上的宣传单。他用全身的感官去“听”窗边的动静。
几秒钟后,他听到叉子与瓷盘接触的、极其轻微的脆响。江屿继续吃他的蛋糕了。
沈析暗暗松了口气。他状似无意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窗边。
江屿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脸对着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光影。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之前那瞬间的紧绷感,已经消失了。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沈析的注视,江屿忽然转过了头。
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躲闪,没有冰冷,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沈析看到,江屿的视线,极快地从他脸上,移到了他刚才调节过的音响上,停留了大概一秒钟。
随即,他又转回头,继续看向窗外。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但沈析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酸软。
他知道了。
江屿知道了他刚才那个细微动作的用意。
他没有说破,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用眼神传递任何明确的信号。但他知道了。
这种无言的、心照不宣的知晓,比任何言语的交流,都更让沈析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悸动。他仿佛看到,在那片深海的表面之下,有某种东西,正透过清澈的海水,与他默默对视。
那天江屿离开的时候,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门口。他在柜台前停下,看着沈析,似乎犹豫了一下。
沈析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可能会说的话。
然而,江屿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笔记本里,撕下了极小的一角空白纸片,用随身携带的、看起来同样颇有年代感的钢笔,在上面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轻轻推到了沈析面前的柜台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迅速转身离开了。
风铃叮咚作响,伴随着沈析骤然加速的心跳。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上面的字迹清瘦、利落,带着一种冷静的节制,一如他本人。
“Architect. C.”
建筑师。江。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沈析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不是喜好,不是情绪,只是一个客观的、社会性的身份标识。但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里,这简单的一个词和一个姓氏的缩写,却无异于敞开了一扇通往他内心世界的、极其珍贵的窄门。
沈析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小纸片,仿佛它是什么稀世的珍宝。指尖传来纸张微糙的触感,和他想象中江屿给人的感觉一样,内敛而坚实。
他将纸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小的存在感,却像一块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Architect.
建筑师。
原来,那片冻结的星空,那片汹涌的深海,那些精密运转的齿轮,是用来构建空间的。是用来描绘线条,计算承重,塑造光影的。
沈析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江屿坐在窗边的侧影,他凝视窗外时那空茫却又似乎聚焦于某处的眼神,他拿叉子时那近乎刻板的精准姿势,他对噪音的敏感,对秩序的需求……这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身份,而有了一个合理的、带着独特美学的注脚。
他依旧无法用舌尖品尝到江屿的情绪,但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另一种“理解”他的方式。不是通过味道的偷窥,而是通过身份的线索,去想象,去共情。
那天晚上,沈析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他绕路去了城市另一边,那里有几栋知名的、由新锐建筑师设计的建筑。他站在其中一栋线条流畅、充满未来感的玻璃幕墙大楼下,仰头望着。冰冷的玻璃反射着城市的灯火,结构精准,秩序井然,美得毫无温度。
他想,江屿设计的建筑,会是什么样子的?也会是这样冰冷而耀眼吗?还是会有所不同?在那精准的计算和严谨的线条之下,是否也隐藏着如同他舌尖曾惊鸿一瞥的、那片浩瀚而孤独的星空?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屿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尝不到味道的例外”,一个需要被“狩猎”和解密的对象。
他是一个建筑师。一个会因为他调高音乐音量而知晓其用心,并会用一个职业身份作为回应的、活生生的、复杂而迷人的男人。
沈析将那张写着“Architect. C.”的小纸片,仔细地夹进了自己常用的那本甜品配方笔记的扉页里。
然后,他回到“方糖”的后厨,在温暖的灯光下,开始构思一款新的甜品。不是为了试探,不是为了讨好,仅仅是想……回应。
回应那份无言的知晓。
回应那扇被主动打开的窄门。
他想用糖、奶油、面粉和抹茶粉,构建一座只属于江屿的、微型的、带着温度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