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王座:省第一与无处安放的姓名
高考成绩放榜那天,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所有水分和希望一并蒸发。学校里却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兴奋、解脱和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复杂气息。
沈延没有去学校。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帘紧闭,将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粉色的、狰狞的疤痕,像刻在他皮肤上的、关于那个血色下午的永恒印记。
自从那天在崔思廷家楼下晕倒,被好心的邻居发现送回家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李于浸担心得不行,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守在他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无措,却不知该如何触碰儿子内心那片已然坍塌的废墟。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是班主任打来的,声音激动得几乎变调:
“沈延!沈延!省第一!你是理科省第一名!状元!我的天啊!”
电话那头还夹杂着其他老师兴奋的祝贺和嘈杂的背景音。
省第一。
状元。
这几个字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入沈延耳中,模糊,遥远,没有任何实感。他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紧接着,他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像一颗即将爆炸的跳弹。亲戚、同学、甚至一些不熟悉的号码,祝贺的短信和电话如同潮水般涌来。门外也响起了敲门声和喧哗声,是闻讯而来的记者和学校的领导。
李于浸手足无措地应付着门外的一切,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却又无比担忧的复杂神情。
世界因为他“沈延”这个名字而陷入了狂欢。
可这个名字对他自己而言,却陌生得可怕。
最终,在母亲和校方几次三番的劝说下,沈延还是被半扶半拽地拉出了房间,拉到了学校,拉到了那个为他临时搭建的、铺着红绒布、摆满鲜花的表彰大会主席台上。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被母亲勉强梳理过,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站在聚光灯下,站在无数闪烁的摄像头和羡慕、崇拜的目光中央,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沉甸甸的、刻着“理科状元”字样的水晶奖杯。
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地介绍着他的“成功经验”,老师们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底下的学弟学妹们发出阵阵惊叹和热烈的掌声。
沈延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摆弄的、精致的提线木偶。
他听不到那些赞美,感受不到那份荣耀。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台下兴奋的人群,看到的却只是模糊晃动的色块。
他手里奖杯冰凉的触感,远不及记忆中某人微凉指尖带来的战栗。
空气中鲜花的馥郁香气,也盖不住那盒“买一送一”的草莓糖带来的、钻心蚀骨的甜。
省第一。
他用尽了整个高三的力气,刷完了能买到的所有习题,熬过了无数个困倦的深夜,最终站上了这座无数人仰望的巅峰。
可当他站在这里,回头看时,来时的路上,那个总会在他遇到难题时递来草稿纸,在他疲惫时默许他依靠,在他不安时轻轻握住他手的人……不见了。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弄丢了他的全世界。
这份极致的荣耀,像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王座,将他高高架起,与所有真实的温度和情感隔绝开来。他坐在上面,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失重感。
记者把话筒递到他嘴边,让他发表感言。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感谢,不是励志语录,而是那个夏日午后,那人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好好做题”的样子。
好好做题。
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最好。
可是然后呢?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站在光芒万丈的顶点,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下着暴雨的废墟。
最终,他只是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吐出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他放下话筒,无视了身后还想追问的记者和试图挽留的老师,径直走下了主席台,穿过了喧闹的人群。
他像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走回那个依旧紧闭着窗帘的房间,将那个沉甸甸的、代表着无上荣耀的水晶奖杯,随手扔在了墙角,仿佛那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玻璃。
他重新躺回床上,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里。
外面世界的喧嚣、祝贺、镁光灯……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省第一的头衔,像一顶过于沉重、也过于讽刺的王冠,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延”这个名字,响彻全省,却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成了一个空洞的回音,一个无处安放的符号。
他失去了。
失去了那个会叫他“白痴”、会纵容他抽象、会在他害怕时背起他、会因为他一个吻而耳根通红的人。
也失去了……那个因为拥有对方,而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意义的,曾经的自己。
荣耀加身,心如死灰。
这大概,是青春所能承受的,最残忍的成人礼。
如果你在的话,第一就是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