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中的孤岛:庆功宴与红眼的沉默
省状元的名头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足以淹没一个家庭。道贺的电话、上门拜访的亲友、闻风而至的媒体……几乎要将沈延家那并不算宽敞的门槛踏破。李于浸努力地应付着,脸上带着疲惫的、勉强的笑容,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儿子紧闭的房门。
最终,在学校的安排和亲友的强烈要求下,一场盛大的庆功宴还是在市里一家颇上档次的酒店举行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巨大的红色横幅上写着“热烈祝贺沈延同学勇夺高考理科省状元”,宾客盈门,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和喧闹的人声。
沈延被李于浸小心翼翼地“请”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看起来有些别扭的衬衫和西裤,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任由母亲牵着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安置在主桌最显眼的位置上。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姿态却僵硬得如同雕塑。面前的餐具光洁如新,映照着头顶水晶吊灯破碎的光影,也映照出他自己那张麻木的、失真的脸。
校长、老师、亲戚、父母单位的领导……形形色色的人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说着大同小异的祝贺词。
“沈延,真是给我们学校争光了!”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一看就是清北的苗子!”
“于浸啊,你可真是培养了个好儿子!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沈延听着,没有任何反应。那些赞美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壁,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进入他的大脑。他只是机械地、在母亲的示意下,偶尔端起面前的果汁杯,象征性地抿一口,嘴唇触碰冰凉的液体,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李于浸在一旁,替他应付着所有的寒暄,脸上始终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的担忧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她不时地看向儿子,看着他如同一个精致却空洞的摆设,被放置在这场以他为中心的狂欢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与他内心世界完全割裂的关注。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林薇来了。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连衣裙,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看透一切的狡黠和灵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明显悲伤的神情。她的眼睛,明显是哭过的,红肿着,像两颗饱经风霜的桃子。
她的出现,与整个宴会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她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朝着主桌,朝着沈延走来。
沈延空洞的目光,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是平静死水中投入的一颗微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林薇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发红的、带着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愤怒,有对崔思廷遭遇的不平,更有对眼前这个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沈延的,无边无际的难过。
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关于崔思廷被强行带走,关于沈延在楼下晕倒,关于那片刺目的血色,关于这场看似荣耀、实则残忍的“胜利”。
周围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低了下去。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在沈延和林薇之间逡巡。
沈延抬起头,迎上林薇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是燃烧过的灰烬和未干的泪痕。
一个眼中是彻底的荒芜和死寂的沉默。
没有言语。
不需要言语。
林薇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看着他紧紧抿住的、仿佛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嘴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骂崔思廷父母的冷酷,想骂这该死的命运,想告诉沈延她有多难过……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她只是伸出手,极其快速地、用力地握了一下沈延放在桌面上、冰凉僵硬的手。
那一下握力很重,带着一种想要传递力量、却又深知无力回天的绝望。
然后,她松开了手,深深地看了沈延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撑住。”
做完这一切,林薇没有再停留,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径直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她的背影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决绝。
沈延感受着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带着林薇体温和泪意的触感,一直麻木的神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尖锐的刺痛。
他依旧沉默着。
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林薇的离开,又碎裂了一次。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光洁的盘子,里面倒映着宴会厅晃动的光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与他无关的抽象画。
庆祝的喧嚣还在继续。
祝福的酒杯还在碰撞。
省状元的光环依旧耀眼。
而他,沈延,只是这场盛大狂欢中,一座彻底失声的、漂浮在人群中央的、孤零零的岛屿。
林薇那双发红的、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睛,成了这场庆功宴上,唯一烙进他死寂心湖的、带着痛楚温度的,印记。
沉默,有时候比嚎啕大哭,更震耳欲聋。 失重的王座:省第一与无处安放的姓名
高考成绩放榜那天,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所有水分和希望一并蒸发。学校里却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兴奋、解脱和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复杂气息。
沈延没有去学校。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帘紧闭,将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粉色的、狰狞的疤痕,像刻在他皮肤上的、关于那个血色下午的永恒印记。
自从那天在崔思廷家楼下晕倒,被好心的邻居发现送回家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李于浸担心得不行,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守在他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无措,却不知该如何触碰儿子内心那片已然坍塌的废墟。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是班主任打来的,声音激动得几乎变调:
“沈延!沈延!省第一!你是理科省第一名!状元!我的天啊!”
电话那头还夹杂着其他老师兴奋的祝贺和嘈杂的背景音。
省第一。
状元。
这几个字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入沈延耳中,模糊,遥远,没有任何实感。他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紧接着,他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像一颗即将爆炸的跳弹。亲戚、同学、甚至一些不熟悉的号码,祝贺的短信和电话如同潮水般涌来。门外也响起了敲门声和喧哗声,是闻讯而来的记者和学校的领导。
李于浸手足无措地应付着门外的一切,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却又无比担忧的复杂神情。
世界因为他“沈延”这个名字而陷入了狂欢。
可这个名字对他自己而言,却陌生得可怕。
最终,在母亲和校方几次三番的劝说下,沈延还是被半扶半拽地拉出了房间,拉到了学校,拉到了那个为他临时搭建的、铺着红绒布、摆满鲜花的表彰大会主席台上。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被母亲勉强梳理过,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站在聚光灯下,站在无数闪烁的摄像头和羡慕、崇拜的目光中央,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沉甸甸的、刻着“理科状元”字样的水晶奖杯。
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地介绍着他的“成功经验”,老师们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底下的学弟学妹们发出阵阵惊叹和热烈的掌声。
沈延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摆弄的、精致的提线木偶。
他听不到那些赞美,感受不到那份荣耀。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台下兴奋的人群,看到的却只是模糊晃动的色块。
他手里奖杯冰凉的触感,远不及记忆中某人微凉指尖带来的战栗。
空气中鲜花的馥郁香气,也盖不住那盒“买一送一”的草莓糖带来的、钻心蚀骨的甜。
省第一。
他用尽了整个高三的力气,刷完了能买到的所有习题,熬过了无数个困倦的深夜,最终站上了这座无数人仰望的巅峰。
可当他站在这里,回头看时,来时的路上,那个总会在他遇到难题时递来草稿纸,在他疲惫时默许他依靠,在他不安时轻轻握住他手的人……不见了。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弄丢了他的全世界。
这份极致的荣耀,像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王座,将他高高架起,与所有真实的温度和情感隔绝开来。他坐在上面,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失重感。
记者把话筒递到他嘴边,让他发表感言。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感谢,不是励志语录,而是那个夏日午后,那人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好好做题”的样子。
好好做题。
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最好。
可是然后呢?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站在光芒万丈的顶点,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下着暴雨的废墟。
最终,他只是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吐出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他放下话筒,无视了身后还想追问的记者和试图挽留的老师,径直走下了主席台,穿过了喧闹的人群。
他像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走回那个依旧紧闭着窗帘的房间,将那个沉甸甸的、代表着无上荣耀的水晶奖杯,随手扔在了墙角,仿佛那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玻璃。
他重新躺回床上,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里。
外面世界的喧嚣、祝贺、镁光灯……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省第一的头衔,像一顶过于沉重、也过于讽刺的王冠,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延”这个名字,响彻全省,却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成了一个空洞的回音,一个无处安放的符号。
他失去了。
失去了那个会叫他“白痴”、会纵容他抽象、会在他害怕时背起他、会因为他一个吻而耳根通红的人。
也失去了……那个因为拥有对方,而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意义的,曾经的自己。
荣耀加身,心如死灰。
这大概,是青春所能承受的,最残忍的成人礼。
如果你在的话,第一就是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