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崩坏:诊断书与陌生的自己
时间像一辆失控的列车,呼啸着碾过破碎的盛夏,将一切混乱与伤痛强行拖入了看似崭新的轨道。九月,沈延背着行囊,踏入了国内顶尖学府之一的物理系。省状元的光环让他甫一入学就备受关注,但他身上那种与耀眼成绩截然相反的、近乎死寂的沉默,也成了旁人窃窃私语的谈资。
他住进了四人宿舍,却像个透明的幽灵。室友们起初试图与他交流,分享零食,邀请他参加新生活动,但沈延总是反应迟缓,眼神涣散,简单的对话也需要他耗费巨大的力气去理解和组织回应。他常常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高等数学》或《力学基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书页却未曾翻动一页。目光落在那些曾经让他和崔思廷并肩作战、激烈讨论的公式符号上,却只觉得它们扭曲、陌生,像一团团无法解读的黑色诅咒。
他不再抽象,不再闹腾,甚至连“安静”都算不上,是一种彻底的……“空”。
身体也出现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故障。
睡眠成了奢侈品。他会在深夜毫无缘由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冷汗浸透睡衣,仿佛刚刚逃离一场无法忆起的噩梦。而到了白天,沉重的疲惫感又像湿透的棉被将他紧紧包裹,连抬起手臂都觉得费力。
食欲消失了。李于浸精心准备的、他曾经最爱的饭菜,送到嘴边却味同嚼蜡,甚至会引起一阵阵的反胃。他迅速消瘦下去,颧骨突出,宽大的校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最可怕的是情绪的“断联”。他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感觉不到愤怒——除了那天在崔思廷家楼下爆发的、最终被血色和眩晕终结的怒火之外,他仿佛被剥离了所有激烈的情感,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麻木。窗外阳光灿烂,同学笑语喧哗,他都看在眼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那些色彩和声音都无法真正触及他。
他开始无法集中注意力。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不知名的虚空,或者被一些毫无意义的、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占据——崔思廷递来草稿纸的手指,实验室昏黄的灯光,鬼屋里紧握的手,草莓糖的甜香,以及最后那片刺目的、晕眩的红……
他会突然在课堂上,或者在食堂排队时,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没有啜泣,没有哽咽,只是眼泪安静地、不停地流淌,连他自己都感到茫然和困惑。
他试图“纠正”自己。
他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唤醒感知。
他强迫自己对着镜子挤出笑容,那扭曲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他深夜跑到操场一圈圈狂奔,直到肺叶灼痛,累瘫在地,却发现内心的空洞依旧,甚至更大。
“我到底怎么了?”他开始恐惧。这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不是“需要时间走出来”。这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悄无声息的崩坏,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坠落。
室友们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不是那种“状元有点孤僻”的不对劲,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令人担忧的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建议他:“沈延,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学校有心理咨询中心。”
心理医生?
抑郁症?
当这两个词从穿着白大褂的、面容温和的校医口中清晰吐出,并伴随着一份印着“重度抑郁发作”初步诊断意见的评估报告递到他面前时,沈延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他?沈延?那个曾经上天入地、抽象闹腾、被崔思廷骂“白痴”也乐在其中的沈延?得了抑郁症?
开什么玩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扯出一个他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来说“搞错了医生我没事”,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没能成功。他低头看着诊断书上那些冷冰冰的术语和勾选的症状条目: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精力减退、睡眠障碍、食欲改变、难以集中注意力、自我价值感降低、有轻生念头(他否认了这一点,但医生标注了“需密切关注”)……
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试图维持的正常表象,露出底下早已溃烂流脓的内里。
“不……不是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虚弱,“我只是……最近有点累。高考太辛苦了,还没缓过来……”
医生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理解和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沈延同学,这些症状持续超过两周,并且严重影响了你的社会功能。这不是简单的‘累’。这是一种疾病,就像感冒发烧一样,需要正视和治疗。”
疾病。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判决,敲碎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诊断书,恍恍惚惚地走出心理咨询中心。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
他走到校园里那片著名的人工湖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脑子里一片混乱。
抑郁症?
他得了抑郁症?
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沈延,现在成了一个……抑郁症患者?
他想笑,觉得这简直是他听过最抽象的黑色笑话。
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再次发热,酸涩汹涌。
他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诊断书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不相信。
他不愿意相信。
可身体持续的疲惫,心灵的麻木空洞,那些不受控制的眼泪和惊醒的夜晚,还有眼前这片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美好的秋色……都在无声地、残酷地,佐证着那个他拼命抗拒的事实。
那个曾经以为无所不能、拥有无限精力的自己,原来如此脆弱。
那个以为只要考上好大学、站在高处就能等回某个人的幻想,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他失去了崔思廷。
现在,好像连那个熟悉的、名为“沈延”的自己,也一并弄丢了。
剩下的,是什么?
是一个贴着“抑郁症”标签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空壳。
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他蜷缩的、微微颤抖的、孤独身影。
大一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他的世界,却好像提前进入了,漫长而无望的寒冬。
老崔,你看到这样单子,会不会笑出声啊?
他的眼前浮现出无数前同桌的笑,眼角滑过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