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看着崔思廷那无声的、近乎茫然的摇头，心脏像是被细线一圈圈缠绕，酸胀得难受。他知道，不能急。他的冰山冻得太久了，需要温度，也需要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正常一些，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松开一只抓着崔思廷手臂的手，转而轻轻碰了碰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书和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你……还有事吗？”沈延问，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飞一只停歇的蝴蝶，“这些，急着看？”
崔思廷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回书本上，眼神依旧没什么焦点。他似乎在理解这个问题，反应有些迟缓。过了几秒，他才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像是肌肉无意识的牵动。
“那……”沈延的心因他这个微小的回应而提了起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出去……逛逛吧？老崔？”
“逛逛”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他们过去轻松时光的熟稔。以前在高中，周末无事时，沈延也常这样扯着崔思廷的袖子，用这种语气说：“老崔，别看书了，我们出去逛逛。”
崔思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沈延，那目光深处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点困惑，像是在确认这个提议的真实性，又像是在衡量走出这个熟悉环境的风险。
沈延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反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进了掌心。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终于，崔思廷的视线从沈延脸上移开，落在他自己放在桌角的那只深色药盒上。他沉默地伸出手，没有再去拿药，而是将药盒盖上，然后，动作缓慢地，将它塞回了双肩包的侧袋。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决定。
接着，他开始收拾桌面的书和草稿纸。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僵硬，修长的手指将书页抚平，把散乱的草稿纸叠放整齐，再一一放进背包。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沈延，也没有说话，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日常任务。
但沈延的心脏，却因为这一个简单的、收拾东西的动作，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强忍着再次涌上眼眶的湿热，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没有催促。
当崔思廷拉上背包拉链，将它单肩背起，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沈延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赶紧侧身让开一点空间。
崔思廷站起身，比沈延记忆中还要清瘦挺拔，只是肩膀的线条带着一种长期紧绷的僵硬。他站在原地，微微低垂着眼睑，像是在适应站立的感觉，又像是在等待沈延的指引。
“我们……走吧？”沈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他朝图书馆出口的方向，轻轻示意了一下。
崔思廷依旧没说话，只是迈开了步子。脚步有些虚浮，不太稳。
沈延立刻紧跟在他身侧，几乎是亦步亦趋，手臂微微张开一个保护的弧度，生怕他摔倒。他能闻到崔思廷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页和一丝清冷药味的气息，这味道让他心痛，又让他无比真实地意识到——他找到了，他真的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周围依旧安静，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作伴。偶尔有学生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里带着好奇，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走到阅览室门口，需要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玻璃的木门。沈延下意识地快走一步，伸手去推。
就在他推开门的瞬间，外面走廊更明亮、也更嘈杂一些的光线和声音涌了进来。崔思廷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眉头迅速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适和……戒备。像是长期生活在寂静深海里的生物，骤然暴露在阳光和空气里，产生了本能的不适反应。
沈延的心立刻揪紧了。他停下动作，回头担忧地看着崔思廷，轻声问：“……怎么了？”
崔思廷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了拳。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积蓄勇气，或者是在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外界”。
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沈延带着担忧的脸上，然后又极快地移开，落向门外那条光影交错的走廊。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迈出了脚步，跨过了那道门槛，走进了图书馆外，那个对他而言或许已经有些陌生的“真实世界”。
沈延立刻跟上，与他并肩走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上。他没有试图去牵崔思廷的手，也没有靠得太近，只是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用眼角的余光，时刻关注着身边人的状态。
崔思廷走得很慢，目光有些游离，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墙上挂着的油画，匆匆走过的学生，窗外掠过的飞鸟——都带着一种疏离的、重新审视的感觉。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人间的、脆弱的幻影。
走到图书馆主出口，再次推开更厚重的大门，伦敦深秋那带着湿意的、微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
沈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侧的崔思廷，看着他被风吹得微微拂动的黑发，和他下意识眯起的眼睛，轻声问：
“想去哪儿？”
崔思廷站在图书馆门前的石阶上，望着眼前车流穿梭、行人匆匆的街道，灰蒙蒙的天空下，熟悉的城市变得有些陌生。他沉默着，许久，才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
对他而言，能跟着这个“真实”得可怕的沈延，走出那间困住他太久的阅览室，似乎已经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沈延看着他茫然的样子，心头酸软。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崔思廷侧前方半步的位置，替他挡开了一点迎面而来的微风，然后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带着点回忆的语气说：
“那……随便走走？像以前一样。”
就像以前在高中，他们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下午一样。
崔思廷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沉默地，迈开脚步，走下了石阶，融入了伦敦街头灰蒙蒙的雾霭里。
沈延跟在他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们一左一右，沉默地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一个试图用脚步重新丈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个用全部的心神，守护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真实。
无话，却仿佛已经说了千言万语。风吹起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像是一场无声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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