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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罗素广场外围的人行道走着,梧桐树的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显得格外清晰,一轻一重,却又奇异地合拍。
沈延稍稍落后半步,目光始终胶着在崔思廷清瘦的侧影上,看着他被风撩起的发梢,看着他微微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有太多话想问,太多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却都堵在喉咙口,生怕任何一个字都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
走过一个路口,等待红灯时,一直沉默前行的崔思廷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转头看沈延,视线落在对面红灯闪烁的数字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长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种仿佛在确认梦境的飘忽:
“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微澜。
沈延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就回答,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干涩:
“想来找你。”
四个字,简单,直接,剥去了所有华丽的借口和复杂的理由,只剩下最原始、最笨拙的冲动。他想来找他,所以就来了。跨越山海,熬过日夜,就这么一个念头。
崔思廷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看他。绿灯亮了,他重新迈开脚步,混入过马路的人群中。沈延赶紧跟上。
走过马路,人行道旁有一张空着的长椅。崔思廷脚步顿了顿,然后默默地走过去坐下了,将背包放在身侧。沈延犹豫了一瞬,在他旁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崔思廷放在膝盖上的手,以及他随手放在身侧的那个深色双肩包上——那个装着药盒的包。苦涩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想起了刚才在图书馆,崔思廷那熟练的、近乎麻木的服药动作。
他下意识地,右手伸进了自己外套的左边口袋,紧紧地攥住了里面一个硬质的小塑料瓶。瓶身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不会告诉崔思廷,在无数个被抑郁症吞噬、觉得呼吸都是负担的深夜里,他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才没有拧开这个瓶盖。
他也不会撩起袖子,展示手腕上那些早已淡化、却依旧存在的细碎疤痕,那是他与内心黑暗搏斗时留下的、不光彩的印记。
他更不会描述,站在高处时那种眩晕的诱惑,以及多少次,他只是靠着“也许还能再见他一面”这个微弱的念头,才一步步从边缘退回来。
就像他同样知道,崔思廷也绝不会向他描述,在那些药物控制的间隙,或者是在服药之前,他究竟“看见”过多少个以沈延面目出现的“幻影”。那些幻影是沉默的?是指责的?还是如同今日这个一样,会哭会抱会说话的?那一次又一次从虚假的希望跌回冰冷的现实,又是怎样一点点磨损着他的神经,最终让他选择了用药物来构筑这看似平静的壁垒。
他们都对彼此承受的苦难缄默不言。
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伤口,生怕那血腥气会吓跑对方,或者成为对方的负担。
沈延攥着口袋里的药瓶,指尖用力到泛白,脸上却缓缓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点庆幸的弧度。他转过头,看向崔思廷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耳尖,轻声说,像是叹息,又像是喃喃自语:
“伦敦这么大……”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光亮:
“原来……还能再见。”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重地落在了崔思廷的心上。
他一直僵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点点。一直垂着的眼帘缓缓抬起,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看向了身侧的沈延。
他看到沈延脸上那未干的泪痕,通红的眼眶,以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庆幸的苦笑。他看到沈延眼底那片和自己一样,历经荒芜却仍未完全熄灭的、挣扎求生的微光。
伦敦这么大,人海茫茫。
他们都曾深陷各自的囹圄,一个靠着抑制幻觉的药物,一个靠着对抗绝望的意志,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跋涉。
他们都以为对方在另一个平行的、更好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被困在原地。
可命运,或者说是他们自己那点不肯死心的执念,竟然真的让两条偏离轨道的线,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重新交汇了。
崔思廷看着沈延,看了很久。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融化、流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微微动了一下,小拇指外侧,无意般地,轻轻碰触到了沈延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
只是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冰凉与滚烫的皮肤相贴。
瞬间,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身体同时微微一颤。
沈延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点点相连的皮肤,再抬眼看向崔思廷。
崔思廷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但他没有收回手。
就任由那一点点碰触,存在着。
像是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笨拙的回应。
是啊,伦敦这么大。
苦难这么多。
可原来,他们真的,还能再见。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他们屏蔽了身后所有的黑暗与挣扎,只是暗自庆幸着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触碰。风依旧冷,天空依旧灰蒙,但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却在彼此那一点点微弱的体温交换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