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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点小拇指外侧的碰触,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扩散。他们又在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伦敦傍晚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沈延先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他感觉到崔思廷碰触他的那一点点皮肤已经不再那么冰凉,甚至隐约有了些温度。他小心翼翼地,没有打破那脆弱的连接,只是轻声提议:“有点冷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喝点热的。”
崔思廷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只是下巴的微动。他率先站起身,背上背包,动作依旧有些缓慢,但比之前少了几分僵硬。
沈延带着他,没有去吵闹的咖啡馆,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找到一家看起来暖融融的、灯光柔和的独立书屋,楼下卖书,楼上提供简单的茶饮。店里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旧纸页的味道。
他们选了最靠里的一张矮桌,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沈延点了两杯热可可,他看着对面垂着眼眸,用细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马克杯壁的崔思廷,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和酸柠檬里,又暖又涩。
沉默依旧是他们之间最主要的气氛,但不再是图书馆里那种剑拔弩张的、带着绝望的静默,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正在尝试重新连接彼此的安静。
热可可的甜香袅袅升起。
沈延看着崔思廷低垂的、在柔软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的侧脸,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气音般滑了出来:
“老崔……”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微颤,“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紧紧盯着崔思廷,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是陌生人?是前任?还是……有可能重新开始?
崔思廷摩挲杯壁的手指倏然停住了。
他整个人似乎都凝固了一瞬。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沈延。那双总是盛着冰霜或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困惑、茫然、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还有……一点点沈延看不懂的,类似于挣扎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沈延,眼神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公式,又像是在审视自己内心那片荒芜了很久、刚刚开始松动的情感废墟。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就在沈延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崔思廷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没有用语言回答。
他只是微微倾身向前,伸出右手,越过了小小的桌面,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沈延放在桌面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左手手背。
只是一个短暂的、一触即分的碰触。
比之前在长椅上小拇指的碰触,更带着一种明确的、主动的意味。
冰凉指尖带来的触感,如同羽毛划过,却让沈延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撞进崔思廷深深的目光里。
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确认。
他依旧没有说话。
但这个轻柔的、主动的触碰,胜过千言万语。
它不是在定义过去,也不是在承诺未来。
它只是在说:此刻,我在这里,触碰你。你不是幻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从这最简单的触碰,重新开始。
沈延的鼻腔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意,眼眶再次发热。他看着崔思廷,看着他那双终于映出自己清晰倒影的眼睛,看着他那依旧苍白却仿佛有了一丝生气的脸颊。
他明白了。
定义“关系”的词句,在他們经历的这一切之后,都显得太过苍白和笨拙。他们不需要标签,不需要承诺。他们只需要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这份跨越了药物、幻觉、绝望和漫长时光后,依然残存、并且愿意重新连接的……“联系”。
沈延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他缓缓地、同样带着一丝颤抖,将自己的左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摊开在桌面上,做出了一个无声的邀请。
崔思廷的视线落在沈延摊开的掌心上,那掌心有着清晰的纹路,带着活人的温度和生命力。他犹豫了仅仅一秒,然后,再次伸出手,将自己的右手,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沈延的掌心里。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碰触。
是真实的、带着体温和微弱力道的交握。
沈延立刻收拢手指,将那微凉的手紧紧包裹住,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通过这相连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他们就这样,在伦敦一家小小书屋的角落里,在氤氲的热可可香气中,沉默地握着手。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激动人心的告白。
只是一个简单的握手。
却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和绝望的仪式。
他们是什么关系?
是曾经迷失、如今重新找到彼此的航船。
是破碎之后,试图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片片拾起、拼凑的镜子。
是屏蔽了所有苦难后,只剩下“还能再见”这唯一庆幸的……两个幸存者。
关系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手,此刻真实地在他掌心。
而他的温度,也正一点点,驱散他指尖的冰凉。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