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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是在阳光和煎蛋的香气里醒来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花了三秒钟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躺在崔思廷的床上,枕边还残留着对方清冽的气息,而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略显生疏的忙碌声。
他趿拉着拖鞋蹭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崔思廷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正对着一个滋滋作响的平底锅如临大敌。晨光透过窗棂,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连那总是紧抿的唇线都似乎柔和了些。
沈延看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开口:“老崔。”
崔思廷没回头,注意力还在那颗快要煎糊的蛋上:“嗯?”
“你咋这么温柔了?”沈延歪着头,语气里带着点刚睡醒的黏糊,和一丝故意装出来的警惕,“感觉像杀人前的病态温柔。是不是打算喂饱我了就灭口?”
“……”
崔思廷握着锅铲的手顿住了。他沉默地关掉火,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延。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沈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
然后,崔思廷抬手,用沾了点油星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沈延的脑门。
“吃饭。”他言简意赅,转身把那个边缘有点焦的煎蛋铲进盘子里,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耳根却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
沈延捂着被弹的地方,愣了两秒,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胸腔里那股憋了许久的、酸涩又轻盈的气流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凑过去,从后面抱住崔思廷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走走走,今天带我去哪儿抽象?”他声音闷在崔思廷的衣料里,带着明目张胆的期待。
崔思廷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任由他挂着。他顿了顿,说:“随便走走。”
他们的“随便走走”,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在伦敦乱逛。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穿过人头攒动的牛津街,拐进僻静无人的小巷,在泰晤士河边看灰扑扑的鸽子打架,去博罗市场闻各种香料和食物混杂的、活色生香的怪味。
沈延的“抽象”本性暴露无遗。他指着红色巴士说那是移动的英伦血液透析仪,看着伦敦眼说那是被罚站的时间摩天轮,甚至对着一滩雨后积水里的油彩反光研究了半天,非说里面藏着另一个维度的城市倒影。
崔思廷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跟着,听着,偶尔在沈延发表过于离谱的言论时,会淡淡瞥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脑子里的构造果然异于常人”,但里面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有种纵容的、甚至隐隐被逗乐的微光。
中午,他们在一个路边摊买了份炸鱼薯条,就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油乎乎的纸张摊在腿上,手指沾着盐粒,毫无形象可言。沈延把自己那份薯条吃了一半,又自然而然地去戳崔思廷盒子里的。
崔思廷动作停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盒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远处有街头艺人在弹唱一首老旧的乡村歌曲。沈延嚼着薯条,看着身边安静进食的崔思廷,忽然觉得,这两年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压缩了,折叠了。
那些挣扎在药物副作用和幻觉边缘的日夜,那些在绝望中一遍遍描摹对方轮廓却触手冰凉的瞬间,那些以为此生再也无法交汇的平行轨迹……在此刻,在这份油腻的、普通的、共享的食物面前,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老崔,”沈延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很轻,“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好像从来没分开过。”
崔思廷拿着薯条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沈延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看,你还是会纵容我胡说八道,我还是会抢你的吃的。以前和现在,好像只差了两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像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
“两年很长,长到……有的人为了或许根本不可能再出现的故人,一次次放弃自杀;长到有的人为了再见一面他的幻觉,把自己关在房间,放弃吃药,以为那样就能离幻影更近一点。”
他说的是他自己,也是他隐约感觉到的、崔思廷可能经历过的某种黑暗。
崔思廷沉默着,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沈延忽然笑了,侧过头看他,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可是两年又太短了,短到……再见你,我就忘了所有伤。”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种封闭已久的东西。
崔思廷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释然,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伸出手,没有去握沈延的手,而是用指尖,轻轻拂掉了沈延嘴角沾着的一粒盐。
动作自然得,仿佛这个动作他们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需要道歉,因为彼此的煎熬都心照不宣。
不需要时间适应,因为灵魂从未真正远离。
下午,他们去了一个没什么游客的小型植物园。温室里湿热异常,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蓬勃生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朵的浓烈香气。沈延在一丛开得极其绚烂、颜色诡异的热带兰花前停下,皱着眉研究。
“这花长得……”他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抽象形容。
“像你昨天说的那个扭曲时钟。”崔思廷站在他身后,忽然接口。
沈延猛地回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思廷。
崔思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丝纵容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浅浅地漾开。他补充道:“抽象派宣言的具象化。”
沈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嗷”一嗓子扑过去,胳膊环住崔思廷的脖子,把人勒得往后仰了仰,像只终于被主人允许撒欢的大型犬。
“老崔!你学坏了!”他嚷嚷着,声音在空旷的温室里回荡,惊飞了几只休憩的蝴蝶。
崔思廷被他撞得闷哼一声,手却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腰,防止两人一起摔进花丛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鲜活的暖意。
黄昏时分,他们拎着在路边小店买的啤酒,爬上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小山坡,看着伦敦的天际线在夕阳下沉浸成一片暖昧的玫瑰金色。
沈延盘腿坐在草地上,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满足地喟叹一声。他歪头看着身边姿势依旧斯文端正的崔思廷,忽然问:
“老崔,我们这算不算……在约会?”
崔思廷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收紧,铝制罐身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侧目看向沈延,霞光落进他眼底,融化了些许冰层,露出底下温和的底色。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然后,他站起身,朝沈延伸出手。
“回去了。”他说,“晚上想吃什么?”
沈延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又抬头看看崔思廷被霞光柔化的侧脸,嘿嘿一笑,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你做的,啥都行!”他答得理所当然,紧紧握着那只手,不再松开。
关系是什么,不重要。
约会与否,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穿过两年的迷雾与荆棘,他们终于又能这样,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手牵着手,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交融在一起,仿佛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