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散尽,清河城御兽宗祠前的青石广场却早已被躁动的人声烘得滚烫。
一年一度的启灵仪式,是这座边陲小城的头等大事。少年少女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崭新布衣,排成长龙,眼神里烧着灼灼的火,期盼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掌心掐出痕来。高台之上,数位身着银蓝长袍的御兽宗执事肃然而立,神情淡漠,唯有目光扫过队伍前列几个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时,才会微微颔首,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人群的喧嚣像潮水,一波波拍打着角落。云奕站在队伍最末,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微微蹙着眉,不是紧张,而是脑海里仍残留着针扎似的细碎痛楚,以及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在翻滚冲撞——高楼广厦,铁鸟轰鸣,还有另一个少年短暂却鲜活的十八年人生。
穿越。多么荒诞不经的词,却成了他眼下的现实。这个能以精神力沟通异兽、缔结契约的世界,危险而瑰丽。原主似乎是因冲击启灵境精神力透支而亡,才让他钻了空子。
“下一个,李元!”宗祠执事高亢的声音响起。
队伍前列一个胖硕的少年紧张地上前,将手按在宗祠中央那块黝黑的“启灵石”上。微光荡漾,他脚边一只肥嘟嘟的土黄色幼鼠“吱”地叫了一声,额心浮现一个浅淡的符文印记。
“契约成功,石胄鼠,凡品中阶。下一个!”
少年涨红了脸,既是兴奋又有几分羞赧,抱着那吱吱叫的幼鼠飞快跑开,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石胄鼠成长潜力有限,但防御尚可,算是不错的起点。
仪式进行得很快,成功者欢天喜地,失败者面如死灰。世间悲喜剧,在这方寸之地轮番上演。
“李倩儿!”
呼声落,一名紫衣少女越众而出,身姿窈窕,眉眼间带着一股难掩的傲气。她步履从容地将纤手按上启灵石。
嗡——!
启灵石骤然发出清越鸣响,光芒大放,一道冰蓝色虚影自石中冲天而起,盘旋半空,散发出凛冽寒意。那竟是一只通体晶莹、尾羽修长的冰雀!
“异象!是高等血脉契约兽引发的异象!”
“冰翎雀!绝对是灵品血脉!李家这次要发达了!”
惊呼声、羡慕声瞬间炸开。高台上一直淡漠的执事们也纷纷动容,为首的老执事更是抚须微笑,连连点头。
李倩儿感受着掌心与那冰雀之间玄妙的联系,嘴角扬起,享受了片刻万众瞩目的荣光,才矜持地收回手。那冰雀清呖一声,化作流光没入她额心契约空间。
她走下台,目光不经意扫过队伍末尾的云奕,那抹傲色里顿时掺入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如同看见什么污秽之物,迅速扭过头去。
记忆翻涌,云奕想起这少女与原主似乎还有一纸似是而非的婚约,只是原主家道中落後,李家便再未提过。
“下一个,云奕!”
轮到他了。名字被喊出时,广场上的声浪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剐在他身上,好奇、审视、幸灾乐祸……原主在这清河城也算“名人”,父母早年失踪,家产耗尽,修炼资质更是平庸得感人,屡次冲击启灵境失败,早已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云奕深吸一口气,压下脑中的纷乱,走上前去。冰凉的启灵石触感奇异,他集中那融合后依旧不算强大的精神力,缓缓注入。
一秒,两秒……石头上毫无反应。
死寂持续着,台下开始有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果然还是不行……”
“浪费时辰,我就知道……”
就连台上的执事也面露不耐,准备挥手让他退下。
就在此时——轰!
启灵石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表面猛地炸开一团混沌、黯淡、却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黑芒!那黑光并不耀眼,反而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死寂,瞬间压过了之前冰翎雀引发的所有光华,甚至让整座广场的光线都为之一暗!
“这…这是什么?!”老执事猛地站起身,满脸惊疑不定。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那骇人的异象只维持了一瞬,便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骤然溃散。黑光急速褪去,收缩,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启灵石恢复黝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没有强大的契约兽虚影,没有清越的鸣叫,更没有血脉符文凝聚。
云奕只觉得一股微弱至极、断断续续的精神联系,颤巍巍地在自己与某个未知存在之间建立起来。联系的另一头,传来的不是强大或亲和,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与破碎感,还有某种被强行禁锢束缚的意蕴。
然后,在启灵石下方,一个微小的召唤法阵亮起,光芒弱得几乎熄灭。
光芒散去,一个东西滚了出来。
全场静默。
那是一只……狗?
体型瘦小得可怜,皮毛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灰黄色,东秃一块西瘌一块,沾满不明污渍,散发着一股仿佛垃圾堆里沤了三天三夜的馊臭气。它四条小短腿打着颤,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一双眼睛半眯着,眼神浑浊呆滞,嘴角还挂着疑似口水的透明黏液。
它颤巍巍地抬起一条后腿,对着启灵石的基座,撒了泡尿。
“呲——”
轻微的水声在此刻落针可闻的广场上,清晰得刺耳。
死寂。
彻底的死寂。
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
“噗——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儿?癞皮狗?”
“笑死我了!搞出那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兽降世,结果就这?就这?”
“哎哟不行了,这尿真是撒得精髓!是在标记地盘吗哈哈哈!”
“这玩意也能算契约兽?我看连凡品下阶的鬃毛兔都打不过吧?”
“废柴就是废柴,契约的玩意儿都这么别致!”
高台上的执事们脸色由惊疑转为错愕,再变为铁青。老执事仔细探查了那“癞皮狗”片刻,摇了摇头,沉声道:“毫无能量波动,血脉枯朽,灵智未开……似是变异的鬃毛犬,连凡品下阶都勉强。契约成立,予以记录。”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戏弄的愠怒和彻底的失望。
记录员忍着笑,在名册上写下:“云奕,契约兽:变异鬃毛犬(暂定),评定:无品。”
云奕站在原地,那些尖锐的嘲笑像冰锥一样刺过来。他看着脚边那坨瑟瑟发抖、还在试图舔自己尿渍的玩意儿,再感受着那微弱得随时会断掉的精神连接,心脏一路沉到谷底。穿越者的宏图大业还没开始,似乎就要宣告结束了?
李倩儿用手绢轻掩着口鼻,仿佛怕被传染什么病菌,她走到云奕面前,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
“云奕,”她的声音清脆,却字字如刀,“以前你只是天赋差,人还算老实。没想到现在,为了哗众取宠,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真是让人恶心。”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今日众位乡邻见证,我李倩儿与你云奕,从此再无瓜葛!我未来的夫君,必是人中龙凤,御兽强者,绝不是你这种契约废物的可笑小丑!”
说罢,她冷哼一声,像避开秽物一样绕开他,扬长而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奉承着那位新晋的天之骄女,投向云奕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和怜悯。
云奕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慢蹲下身,尝试着伸出手,想去碰触那只仍在发懵的“小癞皮狗”。
不管怎样,这是他的契约兽。在这个世界,契约兽与御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手指刚要碰到那脏兮兮的皮毛——
一个极度虚弱,却异常清晰、充满暴躁和嫌弃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痞气和沙哑,活像哪个街头混混刚睡醒:
“……滚犊子!拿开你的脏手!臭死了!妈的……哪个天杀的把老子弄到这鬼地方来的……困死爷了……”
云奕的手僵在半空。
这声音……是这狗?
它……它会说话?通过精神链接?
而且这开口跪的腔调……
那“小癞皮狗”极其拟人化地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眼珠斜睨着云奕僵住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继续在云奕脑子里输出:“看什么看?没见过的帅狗啊?告诉你,老子睡得好好的,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呃嗷……”它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口水拉丝,“……打扰老子清梦……信不信老子咬你啊?虽然爷现在牙口可能不太得劲……但呸你一脸口水还是没问题的……”
云奕沉默了。
他仔细地、重新地、审视着脚边这个玩意儿。
体型瘦小,皮毛斑秃,眼神呆滞……除了嘴臭。
所以,他,云奕,穿越而来,契约了一只……会精神传音、满嘴脏话、自称“爷”和“老子”的、看起来随时会嗝屁的……癞皮狗?
这开局还能再坑一点吗?
周围的嘲笑声还未散去,李倩儿离去的背影高傲又绝情。宗祠执事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催促下一个少年上前。
云奕在一片鄙夷和看戏的目光中,默默地伸出双手,不顾那脑袋里瞬间飙升的、“哔——”掉一大片的脏话轰炸,将那轻得没什么分量、还不断试图扭动挣脱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恶臭扑面而来。
他面无表情,转身,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充满讥诮的通道,一步一步,朝着广场外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可若是有人此刻能看清他的眼睛,会发现那里面没有绝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和探究。
脑海里的骂声还在持续,中气不足却毅力可嘉:
“……放开!你他妈听见没有?老子警告你!别逼老子发飙!嗷呜……咬你哦!真咬哦!哎哟我艹……浑身疼……哪个王八蛋给老子下了这么多破封印……紧得跟裹脚布似的……呃……好像……好像就是你这小崽子的精神力触发的?就你这弱鸡一样的精神力?妈的夭寿啊……”
封印?弱鸡精神力触发?
云奕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张牙舞爪、龇着还没米粒大的小乳牙、试图凶恶却只挤出个鼻涕泡的丑脸。
有点意思。
这废物狗的来历,似乎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夜幕低垂,城东角落一间家徒四壁、四处漏风的破旧木屋内。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云奕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看着地上那个用破碗装着的、寥寥几根肉丝拌饭被嫌弃地扒拉得到处都是的“狗”。
从回来到现在,他脑子里就没清静过。
“……呸!猪食!这特么是给尊贵的狼……呃,尊贵的狗吃的?连以前隔壁山头看门那老黄狗的隔夜饭都不如!”
“小子,你混得也太惨了吧?住这破地方,晚上睡觉头顶能看星星不?哎我说,那缝儿能不能堵上,风刮得爷美丽的毛发都乱了……”
“看什么看?没伺候过契约兽啊?告诉你,爷巅峰的时候,吃的都是龙肝凤髓,喝的是琼浆玉液,睡的是……妈的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这破草垫子!硌得慌!”
云奕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通过这小半天单方面的“交流”(主要是对方骂),他确认了几件事:一,这玩意确实能精神传音,词汇量极其丰富且低俗;二,它对自己过去的辉煌吹得天花乱坠,但具体细节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是“封印得太狠忘了”,要么就是“你太弱不配知道”;三,它极其虚弱,除了嘴炮,目前展现出的唯一能力就是……撒尿标记墙角,并且因为后腿没力,每次都会摔个滚地葫芦。
至于“狼”的口误,云奕注意到了,但没急着追问。
他尝试着调动那微弱的精神力,缓缓渗透过去,想象着抚慰的意念。这是他穿越带来的福利,似乎对精神力的掌控比原主精细不少。
“……唔呃……”骂声戛然而止,那“狗”舒服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类似拖拉机熄火的呼噜声,“……嗯……左边点……对,就那儿……小子手法还行……勉强抵你刚才用猪食侮辱爷的罪过……”
云奕:“……”
他一边维持着精神抚慰,一边冷静地开口,声音在破旧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你说你被封印了?”
“狗”掀开眼皮,懒洋洋地瞥他:“废话!不然就你这弱得跟豆芽菜似的精神力,能契约到爷?做梦去吧!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让你捡了天大便宜知道不?赶紧好吃好喝供着,等爷恢复亿万分之一的实力,够你在这破地方横着走……”
“谁封印的你?”云奕打断它的自吹自擂。
“……忘了。”它眼神飘忽了一瞬,随即理直气壮,“肯定是哪个嫉妒爷才华与美貌的瘪犊子!等爷想起来了,非把他蛋黄子捏出来!”
“封印有几道?怎么解开?”
“狗”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感知,随即烦躁地用爪子刨地:“妈的……数不清……跟裹粽子似的……解?拿头解?就你现在这水平,给封印塞牙缝都不够!慢慢熬吧!”
云奕沉默片刻,换了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
“狗”顿时来了精神,努力想昂起头摆出威武姿势,却因为脖子太软只抻了一下就塌了回去,但它语气无比骄傲:“听好了!吓死你别怪爷!爷就是威震寰宇、霸绝洪荒、万兽匍匐、英俊无双的……的……呃……”
它卡壳了。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正的茫然。
“……是啥来着?”它小声嘀咕,然后猛地甩甩头,强行挽尊,“……反正牛逼就是了!你叫爷‘狗爷’就行!便宜你了!”
云奕定定地看着它,看着它强撑的嚣张背后那抹虚弱的底色,看着它斑秃的皮毛和瘦小的身体。
那些嘲笑、鄙夷、李倩儿绝情的话语、执事冰冷的评定……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废柴御兽师,配上这么一只来历诡异、嘴臭虚弱、自称“狗爷”的玩意儿。
前途一片黑暗。
但……
云奕的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微微勾起了一点极淡的弧度。
逆境么?
他感受着脑海里那虽然微弱却切实存在的精神链接,听着那喋喋不休的骂声里透出的、与现状完全不符的狂妄和隐秘的古老气息。
似乎,比一帆风顺……要有趣得多。
他伸出手指,无视了“狗爷”“拿开你的脏手!”的抗议,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
“行了,狗爷。”云奕的声音平静无波,“肉丝没了,只有这个。不吃就饿着。”
“还有,”他补充道,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锐利得惊人,“以后跟我混,规矩点。”
“狗爷”猛地瞪大眼,似乎被他的态度惊到了,刚要破口大骂,却对上云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轻视,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它莫名有点发怹的冷静和……洞察?
它噎住了,所有脏话堵在喉咙口。
云奕不再理会它,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在地上洒下一小片银霜。
黑暗中,“狗爷”窸窸窣窣地挪动了一会儿,最终认命般小口小口地舔食起地上被扒拉散的饭粒,偶尔发出不满的哼哼。
云奕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那片星空。
脑海里的骂声渐渐低了,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囔,最终被轻微的小呼噜取代。
它睡着了。
云奕闭上眼,感受着体内微弱的气流和精神力。
废柴?废物契约兽?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路还长着。
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