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照明灯的幽绿光线尚未完全褪去,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抓捕行动的紧张与冰冷。技术人员正在忙碌地恢复主电源,脚步声和低语声在空旷的办公区内回荡,更衬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诡异宁静。
周景安被带走时那绝望灰败的脸,像一帧定格画面,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震惊、后怕、愤怒的情绪在剩余的团队成员之间无声地蔓延。
林薇站在原地,手脚依旧有些发软,心脏却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跳动着。她看着技术人员开始封锁周景安的工位,看着赵峰面色铁青地指挥着善后,看着周围同事脸上混杂着的茫然与恐惧……
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越所有纷乱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焦点。
张凌赫。
他已经松开了扣着周景安的手,正微微侧头,对赵峰低声交代着什么。侧脸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锐利,下颌线紧绷,周身那股尚未散尽的、属于狩猎者的冰冷气场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位刚刚平息了叛乱的君王,不容置喙,掌控一切。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交代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倏地转了过来。
隔着混乱的人群和昏暗的光线,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骤然相撞。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未散的戾气,冰冷的余怒,审视全局的冷静,还有……一丝极快掠过、却被她精准捕捉到的、关乎她的担忧与询问。
林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用一个极小的动作示意自己没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两秒,像是确认了什么,这才几不可查地颔首,重新转向赵峰,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冷静和权威,继续下达指令。
但仅仅只是这短暂的眼神交汇,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所有嘈杂和混乱都隔绝开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惊心动魄的默契和联系,在空气中无声地轰鸣。
电源终于恢复。
“啪”的一声,主灯骤亮,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幽绿的鬼影,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人群似乎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为这过分的光亮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张凌赫提高了声音,清晰的指令传遍整个办公区:“今晚所有人加班,配合安全团队完成内部审查和系统加固。赵峰,统筹安排。”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冽,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叛乱的波动。
“是,张先生!”赵峰立刻应声。
张凌赫不再多言,目光最后扫视了一圈,然后,迈步走向他自己的办公室。
经过林薇工位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瞥过来一丝一毫,仿佛她与周围其他员工并无任何不同。
冷漠,疏离,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不容侵犯的领导者。
只有林薇自己知道,在他经过她身边的那一刹那,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极其快速地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等我。】
简单到几乎以为是错觉的两个手指的轻微蜷曲。
然后,他便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而过,走进了那扇磨砂玻璃门后,“咔哒”一声轻响,门被关上,再次将他与外界隔绝。
林薇的心脏却因为那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信号,而再一次失控地狂跳起来。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低下头,混入周围开始忙碌起来的人群中,配合着进行各种检查和问询。
时间在一种高度紧张和事后疲惫交织的状态中缓慢流逝。
内部审查程序繁琐而细致。每个人都需要接受简单的问话,交代今晚以及近期与周景安的工作接触。技术团队则忙着彻查周景安所有的权限记录和操作日志,试图找出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
林薇机械地回答着问题,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他在里面做什么? 他刚才……有没有受伤?(虽然看起来完全没有) 他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愤怒?失望?还是和她一样,有着尘埃落定的虚脱?
各种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
终于,等到所有的初步审查告一段落,时间已近深夜。赵峰宣布大家可以暂时回去休息,但通讯设备必须保持畅通,随时待命。
人群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心情,陆续离开。
林薇磨蹭着收拾东西,她是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区的人。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磨砂玻璃门后,依然亮着灯。
他还在。
她乘坐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深夜的冷风一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她站在路边,正准备用手机叫车。
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下。
后车窗降下,露出张凌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依旧穿着那身西装,只是领带扯得更松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上车。”他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沙哑。
林薇犹豫了一秒,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显然刚刚抽过烟。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幕。
两人都没有说话。密闭的空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白天的惊心动魄,方才人前的冰冷疏离,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实物,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薇紧张地攥着衣角,心脏跳得厉害。她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带她上车是什么意思。
终于,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却褪去了所有人前的冰冷,带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沉的疲惫。
“吓到了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林薇紧绷的心防。
所有的委屈、后怕、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鼻尖一酸,眼眶迅速发热,她慌忙别开头看向窗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轻轻覆盖在了她紧紧攥着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一点点薄茧,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摩挲着。
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车子最终停下的地方,并非她的公寓楼下,而是一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夜景的观景平台。夜深人静,这里空无一人。
张凌赫松开她的手,率先下了车。
他走到平台边缘,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风中明明灭灭,他挺拔的背影在辽阔的夜空下,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异常坚实。
林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了车,慢慢走到他身边不远处站定。
夜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目光望着脚下璀璨的城市灯火,许久,才低声开口,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周景安跟了我七年。”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真实的、被信任之人背叛后的苍凉,“是我疏忽了。”
林薇的心轻轻一揪。她看着他冷硬的侧影,忽然明白,他的愤怒之下,藏着更深的失望和自责。
“不是您的错。”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是他自己的选择。”
张凌赫侧过头,看向她。夜色中,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此刻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緒。
“今天,”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肯定,来得如此直接,如此沉重。
林薇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城市的霓虹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像是碎落的星辰。
“是您教得好。”她小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张凌赫凝视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忽然抬手,将吸了一半的烟摁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他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一步步走近。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在夜色中变得格外专注和……滚烫。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林薇的心跳骤然失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轻轻拂开她被风吹到脸颊上的发丝,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意味。
“戏演完了。”他低头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现在,没有上司,没有下属,没有同谋。”
他的目光锁死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只剩下张凌赫,和林薇。”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夜风在耳边呼啸,城市在脚下沉默。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深邃的眼眸,和那句砸在她心上的、等待最终确认的问话。
无声的轰鸣,再次于她心底炸响。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