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垢和廉价清洁剂的气味顽固地黏在空气里,怎么都散不掉。‘好再来’饭馆的晚市刚过,一片狼藉。沈清歌端着摞成小山的油腻碗碟,脊背微弯,穿梭在狭窄的过道。塑料拖鞋底沾了污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嗒”的轻响,像某种令人疲惫的节拍。
她把碗碟重重放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混着残渣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手腕沉入油腻的热水,指尖被泡得发白起皱。一下,两下,机械地刮擦着盘沿干硬的饭粒和凝固的油污。
墙角的旧电视正播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的声音甜美却刺耳:“……本省高考状元、优秀校友林薇薇小姐于今日载誉归来,其家族企业‘林氏集团’宣布捐赠三千万用于母校建设……”
画面闪过一张明媚自信的脸庞,在鲜花和镁光灯的簇拥下,笑得无比灿烂。那是林薇薇。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沈清歌的手指猛地一缩,被破口的瓷碗划了道细痕,血珠混进油污里,迅速晕开一小团浑浊的暗红。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将手指含进嘴里,舌尖尝到铁锈味和劣质洗洁精的涩味。
电视里的笑声还在继续,像针一样扎进耳膜。
“哎!清歌!发什么呆呢!”老板娘尖利的嗓门穿透嘈杂,“三号桌收拾了没?快点!客人等着呢!”
她猛地回神,咽下喉咙里那点铁锈味,哑声应道:“来了。”
十年了。距离那个夏天,那个收到顶尖学府录取通知书却又眼睁睁看着它被撕碎、夺走、替换成别人的名字的夏天,已经十年了。林薇薇拿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踏着沈家的破碎,风光无限地去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而她,当年的状元,因为“意外”落榜,因为母亲骤然加重的病情,因为家里那场蹊跷的火,最终困死在这个弥漫着油烟和绝望的小县城。
也曾不甘,也曾嘶吼,也曾拖着母亲四处求告,换来的是更深的羞辱、威胁和一次“意外”的车祸,断了她最后一条腿,也几乎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棱角就是这么磨平的。用日复一日的贫瘠、债务、冷眼和看不见出路的苦役。
下班时已是深夜。巷子口的路灯坏了两盏,剩下的那盏光线昏蒙,勉强照亮坑洼的地面和她拖得长长的影子。夜风一吹,带着凉意,却吹不散身上的油烟味。
逼仄的出租屋在巷子最深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扑面而来。母亲已经睡了,里间传来压抑的、断续的咳嗽声。她放轻动作,摸到桌边,就着窗外漏进来的那点惨淡月光,想倒杯水。
手指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
不是她家任何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个纯黑色的信封,没有署名,没有邮戳,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躺在她的小木桌正中央,像是凭空出现。
谁放的?房东?不可能。老板娘?更不像。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盯着那信封,在黑暗里静立了几秒,才伸手拿起。触手是一种奇特的滑凉,像是某种生物的皮革,又像是冰冷的金属。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薄薄的、材质奇特的黑色卡片。
卡片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银色金属墨水写成的字迹,凌厉而冰冷,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非人的精确:
“想复仇吗?”
“签下这份协议,你将拥有颠覆世界的力量。”
没有落款,没有来源。
沈清歌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比那卡片还要冷。
复仇?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一缩。随即,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谬的悲愤和凄凉涌了上来。她攥着那张卡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气音。
是谁?是谁在戏弄她?看她还不够惨吗?在她烂泥一样的人生里,还要扔下这样一颗看似诱人实则虚无的毒苹果?
林家的势力和手段,她十年前就领教够了。颠覆世界?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猛地将卡片揉成一团,冰冷的材质却异常坚韧,几乎割痛她的手掌。她走到窗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纸团狠狠扔进外面的黑暗里,仿佛扔掉的是过去十年所有的不甘和痛苦。
“滚!”她对着窗外无声地嘶吼,身体微微发抖。
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早就流干了。
她喘着粗气,慢慢滑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把脸埋进膝盖。窗外,万籁俱寂。
……
三天。
平静无波的三天。依旧是洗不完的碗,擦不完的桌子,老板娘永无止境的斥责,和母亲越来越沉重的咳嗽声。
那个黑色的插曲,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当时惊起了剧烈的涟漪,但水面终归要恢复它死寂的原状。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晚是不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源于她压抑太久的妄念。
第四天清晨,她顶着沉重的困意,推开饭馆的门,准备开始又一日的循环。
老板娘破天荒地没有在柜台后算账,而是和几个早起吃面的熟客一起,挤在那台旧电视前,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某种惊惧又兴奋的神情。
“……真是邪了门了!一夜之间啊!”
“林家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听说查出来的账目问题大了去了,还牵扯好几条人命案子……”
电视里,早间新闻的紧急插播还在继续,漂亮女主播的面容紧绷,语速快得惊人:“……持续为您报道林氏集团突发重大变故。继昨日集团股票罕见跌停,今日开盘再度全面崩盘,证监会及警方已介入调查……集团董事长林国栋及其多名家族成员已被控制……据悉,调查过程中还意外揭露出多年前一桩高考顶替旧案……”
“高考顶替”四个字像颗子弹,精准命中沈清歌的心脏。
她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电视屏幕上快速闪过林国栋被押上警车的狼狈画面,闪过林氏集团总部楼下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和讨债人群,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被打码但依稀能看出轮廓的脸上——是林薇薇!被两个女警搀扶着,早已不见往日的光鲜,只剩绝望的瘫软。
店里所有人的议论声她都听不见了。
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敲打着她的胸腔。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她扶着门框,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才能勉强站稳。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虚幻感包裹了她。
就在这时。
她口袋里,那台屏幕碎裂、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旧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不是熟悉的铃声,是一种从未设定过的、单调却持续不断的震频,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锲而不舍地响着,仿佛直接震在她的脊椎上。
她僵硬地、缓慢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没有号码,没有备注,只有一片漆黑。
以及一行仿佛用那种同样冰冷的银色墨水烙上去的字:
【这份礼物,还喜欢吗?】
冰冷的电子光,映亮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哐当——哗啦——
身后,传来老板娘尖锐的叫骂和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
但沈清歌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屏幕,仿佛能透过它,看见背后那双无声注视着的、深渊般的眼睛。
手机在她汗湿的掌心持续震动着,那频率,精准地契合着她失控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