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锈蚀的钢铁和破碎的混凝土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狂暴的雨幕吞噬,视线模糊,声音混沌。老船厂废墟在雷光电闪中忽明忽灭,像一头在痛苦中挣扎的垂死巨兽。
沈清歌抱着母亲,在及踝的泥泞和碎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顺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怀中的王淑芬依旧在轻微地颤抖,喉咙里偶尔溢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呓语,那只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沈清歌胸前的衣料,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屠夫跟在后面,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闷哼被风雨声掩盖。腹部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下不断渗血,混着雨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迅速被冲散的红痕。他手中的霰弹枪枪口低垂,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雨幕中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探照灯的光柱在暴雨中变得支离破碎,失去了准头,只能徒劳地切割着雨幕。快艇的引擎声也似乎被风雨阻隔,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暂时的安全,是用体力极限透支换来的。
沈清歌不知道还能跑多久。她的肺像两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肩膀的撞伤在奔跑的颠簸中阵阵作痛。但她不敢停。停下,就意味着被身后那无形的死亡追上,意味着母亲……
她不敢想下去。
“那边!”屠夫突然嘶哑地低吼一声,用没受伤的手指向左前方。
透过密集的雨帘,隐约可见一座半埋入地下的、类似防空洞或者大型管道的入口,黑洞洞的,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入口处堆积着一些被雨水冲来的垃圾和淤泥,但看起来结构尚且完整,或许能暂时躲避风雨和追踪。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沈清歌咬紧牙关,调整方向,朝着那个入口冲去。
靠近了才发现,这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大型排水管道或者旧时的地下运输通道。入口直径约两米,内部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淤泥腥臭和铁锈味。雨水正不断地倒灌进去,在里面形成哗哗的回响。
沈清歌在入口处停下,将母亲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水泥块上,自己则靠在湿滑的洞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
屠夫也跟了进来,几乎是脱力地瘫坐在入口内侧,霰弹枪哐当一声掉在脚边。他捂着腹部,脸色在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白得吓人。
“操……老子……快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咒骂着,汗水混着雨水从他脸上淌下。
沈清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知道屠夫的伤势不轻,能撑到这里已经是靠着他非人的体质和意志力。她自己的状态也到了极限。
她转头看向母亲。
王淑芬蜷缩在水泥块上,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之前的剧烈挣扎和嘶吼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昏沉。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头顶管道内壁的黑暗。氧气面罩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微弱的呼吸在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沈清歌的心沉了下去。她蹲下身,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很凉,像一块浸透了雨水的石头。
必须尽快处理伤口,补充能量,让母亲暖和起来。否则,不等到达“渡口”,这把“钥匙”可能就先一步……
她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念头。从湿透的帆布包里翻找。压缩饼干被雨水泡成了糊状,水壶里的水也所剩无几。唯一有用的,是那卷还没完全湿透的止血绷带和一小瓶密封的消毒喷雾。
她先走到屠夫身边。
屠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伤口需要处理。”沈清歌的声音在雨声和管道回音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屠夫咧了咧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摆了摆手,自己动手掀开了被血浸透的衣角,露出腹部那个狰狞的、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伤口边缘外翻,颜色暗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沈清歌没有犹豫,用消毒喷雾简单冲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拿出绷带,动作熟练而迅速地开始包扎。她的手指冰冷,但异常稳定。
屠夫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青筋暴起,却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他只是死死盯着沈清歌近在咫尺的、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和她那双低垂着、专注于包扎的眼睛。
“你……”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沈清歌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将绷带最后打结,剪断。
然后,她站起身,走回母亲身边。
她脱下自己那件湿透的、偷来的工装外套,拧了拧水,勉强将它盖在母亲身上,试图保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然后,她拿出那点干净的饮用水,小心地掰开母亲的嘴唇,一点点喂了进去。
王淑芬无意识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做完这一切,沈清歌也疲惫地靠在母亲旁边的洞壁上,滑坐下来。冰冷的湿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衣物,侵蚀着皮肤。
管道内外,只剩下暴雨砸落、水流奔涌的喧嚣,以及三人粗重不均的喘息。
时间在绝望和疲惫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势似乎稍微小了一些,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管道内部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偶尔从入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黑暗中,感官变得敏锐。
沈清歌能听到屠夫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能听到母亲微弱却持续的呼吸,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还有……袖口纽扣那无法忽视的凹点触感。
以及,衬衫内侧口袋里,那只被体温焐得不再冰凉的木头燕子。
寂静和黑暗,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所有声音,也放大了所有潜藏的情绪。
就在这时。
黑暗中,响起屠夫沙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
沈清歌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更浓重的黑影轮廓。
“你刚才……”屠夫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用词,“……跟你老娘说的,‘带她离开’……是认真的?”
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沈清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黑暗中,她沉默着。
雨水顺着管道内壁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寂静。
许久。
就在屠夫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用“任务”来搪塞时——
沈清歌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雨水和疲惫浸泡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黑暗中回荡:
“我不知道。”
四个字。没有否认,没有肯定。只有一片茫然的、沉重的虚无。
她顿了顿,仿佛在黑暗中直视着那片虚无,继续用那种平静得近乎残酷的语气说道:
“我只知道,如果留她在医院,她会死。如果把她交给‘夜鸮’,她可能死得更快,或者……生不如死。”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去‘渡口’,是眼下唯一一条……可能还有变数的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哪怕那条路,尽头可能是更糟的地狱。”
黑暗中,屠夫似乎也沉默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表明他还在听着。
“所以,”沈清歌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能带着她,往前走。走到不能走为止。”
话音落下。
管道里重新被暴雨声和寂静填满。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
屠夫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似乎换了个姿势,牵扯到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然后,他用那种特有的、沙哑粗糙的嗓音,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
“……这狗日的世道。”
沈清歌在黑暗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啊。
这狗日的世道。
它将人变成鬼,将亲情变成筹码,将求生之路铺满荆棘和绝望。
而她,只能在这条路上,踩着冰冷的泥泞和亲人的痛苦,一步一步,走下去。
直到……
黑暗的尽头,或者,她生命的尽头。